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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节 桥东张三

金枝不断抱怨,心疼没将他们屋里的被褥带来,说那可是上号的绸子,里面的棉花都是新棉。

李慢侯也觉得有些疏忽,怎么就没想到搬家要带被子呢?

这事儿只能托付张三,张三满口答应,说是小事,不出一刻钟,竟卷来一床锦被。

原来这一片三教九流汇聚,青楼极多。青楼向来是各种消息汇聚之处,就连许多高官,都需要在青楼中交换信息,所以一些当红头牌,本身就是一个联系各种势力的平台,能量极大。金兵兵临黄河的消息,许多消息灵通的青楼比老百姓知道的更早,北宋朝廷的文武官员甚至皇帝在这种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逃跑,更何况这些青楼姑娘呢。因此不少青楼几天前就关张了,大多数也在金兵攻陷浚州之后,选择了逃难。

坚持到今天的极少,难怪李慢侯刚才过来的时候,在汴河上没见到几艘画舫呢,此时的汴河,绝对比明代的秦淮河更热闹。

准备周全的青楼,会留下打手看护,但总有跑的匆忙的,张三是这一片的地头蛇,他和容易就摸到一些人去楼空的青楼,卷几床被遗留的被褥。

还算不错,虽然是青楼女子用的被子,看着挺干净,还有一股香味。李慢侯心里也没什么行业歧视,稍微想了一下,觉得这时代梅病还没从美洲传过来,爱病更没从非洲传过来,应该也没什么行业传染病,就放心用了。

大被同眠,即便经历过一天的身心疲惫,依然很容易滋生慾望。

蔡府刚刚安排金枝跟李慢侯成亲的时候,李慢侯只感觉到荒唐,极其厌恶这种安排。

对金枝本人倒是说不上厌恶,也谈不上喜欢,因为除了家常,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。因此很长时间,李慢侯都没碰过金枝。甚至他睡觉从不脱潜水服,他心里有阴影,曾经那些家丁,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,没有防护服的保护他早就遍体鳞伤。

可对这种事,金枝却十分介怀,她是宋代女子,李慢侯不碰她,意味着没有洞房,在女人将男人视作天的时代,无法得到自己男人的宠爱,金枝天然有种恐惧感。为此她嘴上说不出来,但小动作没断过。

突破发生在李慢侯逃而复返之后,那种将到手的自由亲自葬送的处境,如同从高峰跳入深涧,心理的失落让李慢侯一度心如死灰,这种时候的人容易自暴自弃,对坚持的原则和信念,非常的不坚定。

当夜睡觉的时候,金枝又不安分,李慢侯的潜水服十分贴身,触感传递十分敏锐。于是一切就那么发生了。

对此李慢侯是有心理负担的,金枝的年级,放在后世还是一个学生。碰他让李慢侯很有负罪感,因此他经历过那种暧昧而又滑稽的过程,什么“我只蹭蹭”“摸摸而已”“我不进去”,不同的是,这不是男孩拿来哄骗女孩的把戏,而是李慢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借口,到了最后当然就不止蹭蹭,摸摸而已,而是彻底被慾望征服。事后,李慢侯继续安慰自己,这是宋代,这时代金枝这么大的女子生孩子都很常见。

事情一旦发生,突破了各种底线之后,底线就变成了下线,再也毫无顾忌。

“好像大了一些。”

相拥而眠,李慢侯的手并不安分。

最开始见到金枝的时候,金枝确实很像一个学生,身材瘦小,有一个描述词“柴火妞”很适合她。不仅身子瘦,头发有些干,皮肤也不算好,主要是因为营养。到了蔡府后,每日荤腥不断,竟让她开始快速变化。正是长身体的年级,皮肤很快就换发了光彩,头发也变得乌黑。某些部位,自然也会改变。

金枝的反应很强烈,叫了一声:“那怎么行!得找块绸子裹起来,我可不想当奶妈。”

宋代人的审美不知道怎么就扭曲了起来,一改唐朝人喜好丰满,偏执的喜欢起了纤细,有个美学家说审美的最高境界是病态审美,是赏病梅,是缠小脚。李慢侯觉得,这哪里是审美的最高境界,这是审美的人病态了。

不过宋代人的病态审美,暂时还只在社会上层出现,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妇女服饰,依然带有唐代风气,衣襟较低,而蔡府的妇女,穿着就相当保守了。

金枝也是在蔡府沾染了这些风气,她到了蔡府,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,开始暗中模仿其蔡府女人的各种仪态。她没有缠脚,一开始走路姿态比较正常,过了没几天,也走起了莲步。

李慢侯想起一个社会学词汇,叫做威望模仿。人在社会中,总是不自觉的模仿那些威望人物。所以深谙社会心理的现代政权,往往就采取树立模范的方式,来影响广大民众。社会将**当做榜样的时候,全社会就会学做好人好事。当社会将商人、企业家树立成英雄模范的时候,全社会就会流行拜金文化,笑贫不笑娼,普通人热衷于追逐金钱,只要能多赚钱,老实本分的牧民可以给牛奶中掺毒药。

金枝大概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,对蔡府那些女人极力模仿,不至于模仿女人。蔡府对她这个出身渔家的女子本身,就是一个巨大的威望存在,她还模仿蔡府的观念。她本名叫做大妹,如同张三一样,是以她在兄弟姊妹中的排行命名的,蔡府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金枝,从此她很珍视这个名字,李慢侯叫他大妹的时候,她都会生气。其实蔡府给她起这个名字,跟她父母给她取大妹是一样随意的,金枝的名字并不比蔡府的任何丫头更雅致。但是对金枝来说,金枝就是比大妹要好。

第二天,一大早张三和李四就跑没影了,按他们的话说,是去发财去了。

敌军兵临城下,城里人逃亡一空,对于从小长于市井,偷鸡摸狗长大的张三他们来说,这真是发财的机会。

张三他们走了,李慢侯交代了一下金枝,让她把金子藏好,如果张三他们回来,有歹意的话,不要跟他们争持,把金子给他们就是了。

李慢侯并不完全信任张三这些人,不是因为他多疑,而是他认为人性如此。

汴河两边沿河为街,街上空无一人,联想到此时恐怕有无数个像张三、李四这样的人正在一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忙着发财,李慢侯仿佛看到这个城市还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。

他并没走远,往东走到金梁桥,往西走到便桥。期间远远看见守水西门的士兵,还有一队巡逻的禁军,他就悄悄回身了。金梁桥算是一个大的十字路口,桥两侧聚集着一些人,都神神秘秘,抱着一些不知名的物件低声交易。这里本就是繁盛的民间集市一样的场所,只是此时这些神秘的交易者,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。恐怕多是张三那样的人,趁乱搞到了一些平时搞不到的东西,在这里偷偷交易。真正的大户人家,大多数都逃离了城市。

李慢侯出来,目的仅仅是为了观察环境。他回城的目的,是为了安全的逃走。

回到张三家的时候,金枝正在做饭,熬着米粥,还煮着一锅猪肉。张三家几乎没有正经的厨房,院墙一角,用茅草搭建了一个草庵,几根木柱撑着草棚,昨天来的时候,李慢侯还以为是猪圈呢。里面支着一个土灶台,并排两口锅,旁边放着一些稻草和柴火。

李慢侯去帮手,金枝依然拒绝,却很乐意李慢侯站在一边听她唠叨。她抱怨张三家的锅灶不利,又抱怨猪肉不好切。天气冷,猪肉冻住了,其实这是好事,否则真的不好保存。

张三一群人踏着饭点跑了回来,看着锅灶直流口水。

这群人有昨日从蔡府一路来的家丁,还多了几个人,相比是张三的狐朋狗友。他们不是空手回来的,怀里抱着成捆的绸缎。

李慢侯以为他们又偷了哪家大户。张三却感慨说,蔡京那样的逃亡官宦之家,现在都被封了,显然他们今天已经去过,这些绸缎,是他们一个朋友撬开了丝绸商的库房,偷拿出来的。

张三他们想吃饭,金枝不肯,硬是饶了他们几捆绸缎才作罢。

吃过饭,这群人又匆匆抱着绸缎出去了,说是要尽快脱手才好。

下午回来的很晚,李四头上还受伤,想必是出去发财,跟谁起了冲突,李慢侯也不感兴趣,没有问。

倒是对一些官府动向特别问了问。李慢侯关心这些,他觉得这些对他有用,此时官方的动态会影响到所有人,事实上还有一点,还有兴趣的成分。他是学历史的,此时历史正在发生,他本能的关注。

张三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,但朝堂上的定案一旦执行,就瞒不过人了。

尤其是大事,消息很容易传播。

今天最大的事情是,宰相换人了。

这样的消息,让李慢侯十分无奈。

他不认可宋庭许多政策,尤其是频繁撤换重要官员的决议。起先是皇帝换人了,这件事不管宋徽宗本人是不是打着想跑的主意,将责任全部卸给儿子,那些朝中大臣就不该同意,死也要按住宋徽宗,此时他必须负责。皇帝换人后,现在宰相也换人了。白时中被罢免,换上了李邦彦。

史料中宋钦宗登基后,政治动作频频,几乎每日都有重要决策出台。许多是必要的,还有许多是不必要的。比如登基第二天,下诏恢复祖制,之所以如此,是宋徽宗数十年来,将祖制破坏的太过分,已经成为最背诟病的地方,任用了大量阿谀奉承的大臣也就算了,关键是用这些大臣,肆意破坏原本平衡的权力结构,童贯作为枢密使执掌军队无可厚非,哪怕他是一个太监,但通过正常程序,成为最高军事长官后,他就可以执掌军队,可是北宋权力是有制衡的,尤其是军权,童贯可以统领军队,但是他不能控制军队,这是很危险的。但因为皇帝宠信,童贯就可以随意胡闹。童贯任命军队将领,从来不按照制度通过中书门下,而是自己直接发中旨任命。本来这些权力,是作为门下省平章京的蔡京的权力,蔡京默认了,就等于将军权完全交给了童贯,没人去制衡他。

这些事情最遭官场诟病,但李慢侯认为这是不必要的。如今敌军兵临城下,恰恰需要将权力集中,尤其是军权,或许此时委任一个绝对权力中心,反而更有效率。

但宋钦宗还是这么做了,先后两次下诏,一次是全部官员任命、提升和恩赏,重新恢复祖制,第二次下诏,让两省、枢密院官制一律遵照元丰时期,恢复了最高权力机构之间的制衡。

在李慢侯看来,这种制衡,放在平时是可以有效防止权臣专权。可在战时,却会带来严重的扯皮,后来直到宋钦宗被抓走之前,北宋朝廷分为主战、主和两派争执不下,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声音,就跟这种制衡有关。

今天宰相白时中换人,让李慢侯立刻嗅到了这种内斗的味道,他想起昨天见到的事情。李纲昨日当街拦下御驾,劝阻了宋钦宗逃亡,这是靖康之变中宋朝高层所作的,为数不多的正确措施。而强烈建议宋钦宗逃走的,正是宰相白时中。

李纲昨日劝阻皇帝成功,今天白时中就下台了,显然是权力斗争,李纲的主战派取得了暂时的胜利。但是,新上台的李邦彦依然是一个主和派,或者用贬义来讲,叫投降派。制衡依然存在,白时中换李邦彦,其实结果不会改变,李纲派的胜利并不彻底。

第二天,张三他们依然早早出去,李慢侯也一个人出去溜达。今天他走了远了一些,路上遇到的兵丁多了一些,但今天军队连他看都没看一眼,看来事情已经很紧急了。可能金兵已经到了城外,让士兵们连耍威风都顾不得。

街头依然有老百姓,甚至一些商铺都重新开张,只是所有的物价,像李慢侯预想的那样都暴涨了数倍。尤其是关乎老百姓生活的物品,比如粮食,涨价最凶的,竟然是柴火,涨了十倍。

这才刚刚开始,北宋朝廷也还顾及不到,再继续涨下去,官府就要开始干涉了。

第三天,大年初七。张三兄弟早早出去,又很快回来,告诉李慢侯说打起来了。

李慢侯从张三脸上,看到的不是恐慌,反倒是一种好奇,好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情,别人的事情,跟他没有关系一样。唯一有关系的是,张三决定不出去发财了,因为官兵开始在街上抓人,他担心被抓去服劳役。

东京禁军原本有二十万,金兵打下相州后,派了一批去河北浚州驻防,何灌去滑州又带走了两万,宋徽宗跑的时候,童贯、高俅带了几万跟着老皇帝跑了。此时汴梁城里还有十万禁军,至少是名义上有十万,因此暂时缺的不是兵员,但修筑防御工事这样的活儿,禁军是不愿意干的,抓壮丁是必须的。

白天在家里窝了一天,入夜张三兄弟却憋不住了,再次出了门,后半夜才回来。带回来消息说朝廷派尚书驾部员外郎郑望之、亲卫大夫康州防御使高世则出使金军议和。又说没谈成,金兵猛攻宣泽门,李纲亲自带人打了一夜。

能打才能谈,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。如果金兵轻易就能攻下开封汴梁城,就像他们攻占浚州、滑州那样,傻子才会讲和呢。初次交锋,被李纲挫败,这只是试探,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。

第二天,气氛突然一缓,李慢侯是小心翼翼走到桥头的,他也害怕被抓壮丁。今日桥上的人都更多了一些,交换一些小物件。还有一些工匠模样的人,他们蹲在一边,抱着工具,愁眉苦脸。

相比张三这些地痞出身的市民来说,这些工匠是农业时代城市居民中的重要部分,有一门手艺,平时日子不会过的太差。可到了混乱时期,反而是张三这种人成了生活中的强者,这些工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。

大多数人还是比较轻松的,毕竟战斗才刚开始打响,金兵甚至都没有能力包围开封。因此这些人交易不成,还有兴趣聚在一起吹牛。李慢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。

他们说的是昨夜的战斗,李纲带人杀狠了金兵,一个说书人模样的青年说的兴高采烈。众人大多附和,表示他们也听说了,听说杀了很多蛮子,杀敌数量从几百到几千,最后上升到了数万。

真杀那么多人,就该金兵投降了。

“这位兄台,你难道不信?”

说书人瞧见李慢侯的神情,口气不善的发问。

李慢侯没想跟他们争辩,这些小道消息他是不信的,他之所以愿意听,是认为从中可以剔除一些有用的情报。比如说李纲杀了几万人他不信,但李纲昨夜带人战斗他是信的,杀多少金兵其实不重要,守城战重要的是守住城池,这就是胜利。

李慢侯摇摇头:“未曾亲见,既为谣传。”

说书人不服道:“怎就未曾亲见,朝廷的榜文都出来了,我可是亲眼瞧见的。”

李慢侯有些意外,难怪消息传的这么快,本以为是意想,没想到是官府故意传播的。也对,现在需要胜利安抚人心。

不过就李慢侯看到的开封市民的心理状态,恐怕官府自己的心更需要安抚。恐慌的人,已经逃走了,留下的人,要么是逃不走,要么是不愿意逃。这些人大都有种任命的心态,反倒是那些官员,一个个无比恐慌。

这倒是有研究的价值,李慢侯心想,官员中,掌握权力,做决策的,大都是一些科举出身的文官。科举制度是一项好制度,但教育体系却不完善,几乎都是一种文学和哲学教育,培养出来的文官偏重思辨和辞藻,缺乏理科的严禁,也缺乏军事的硬度。

可以说凡是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官员,几乎都拥有文学作者的水平,拥有通过诗歌表达意见的文字功底,但缺乏严谨。受文学影响,这些官员的性情往往具备浪漫主义,富于想象力。丰富的想象力让他们对于尚未发生的灾难,具有极强的具现化能力,所以艺术水平最高的宋徽宗早在金兵还在天津的时候就惶恐不安。

普通老百姓,却完全缺乏想象力,没有任何教育,很多人即便对于即将发生在眼前的困难,也没有感知,这被称之为麻木。

这是几种境界,想象不到困难,是麻木。能想象到困难,消极逃跑,这是怯懦。能想象到困难,积极应对,这才是勇敢。只是具有这种品质的文官太少了,连武将都不多,于是李纲成了朝廷上下的主心骨。

只可惜李纲只是救急的稻草,一旦金军统帅抛出一个和谈的香饵,北宋朝廷那些文官立刻就把李纲这根草弃之一边。

桥市这里一直很安全,也没士兵过来巡逻,更没见抓壮丁的,也许因此这里才是桥市。李慢侯一直在这里待到中午,突然桥另一边有喧哗声,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桥市,原来金国人也来议和了,金国使者打着醒目的旗帜,被禁军护送着从南熏门入,走御街,一直到皇宫。

许多人脸上洋溢起了笑容,他们认为胜利了。

这才哪到哪,李慢侯知道,这还早着呢。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,甚至不在今年,明年才是苦日子。

李纲救不了这个王朝,能救的人有,还很多,但他就是不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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