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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林

岦党亡了。

身为岦党之主的邓昌猜测得一点都没错,北周对北齐的军事行动结束后岦党便不再是岦党,他悟透了孟公所言的深意,在最后却根本救不了这个组织。

这个外表恢弘的秘党国度,内部其实早已破败不堪。

在奚朝的离间下,潜伏在岦党与北齐皇室之间几十年的仇怨彻底爆发。世代喜怒无常并对岦党充满猜疑的北齐皇帝,到最后一刻再也忍受不了岦党的挫败,在岦党众人未能如愿带回那两个孩子后不久,高湛⑴召集邓昌一众,在朝堂上宣布解散岦党,并欲将他们全部打入囚牢。

大批的禁军封锁了宫殿,早已潜入岦党的奚朝内线引领着奚朝的大部队开入朝会的殿中。双方在殿上展开了殊死的搏斗,但他们的势力差距实在太过悬殊,在禁卫军队和奚朝精锐的双重猛攻下,如笼中恶虎的岦党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。

横跨百年历史的岦党,终于没能渡过最后的浩劫。

高彦带领岦党的死士,豁出性命,保护着邓昌从人海中杀出,他们逃出晋阳,直奔西向国度的帝都赶去。而岦党中仅次于邓昌的权力者、邓昌之孙邓世君,却没能随他们杀出重围。

黑夜中仍有身影在死战不休,逃亡的身影飞奔,却全都咬牙切齿。他们不想屈辱的活着,却更不愿屈辱的死去。

只有活下去,才能卷土重来。

然而长夜漫漫,何时能再见到破晓的光明?

是夜。

银月高悬,散发着淡淡的光晕,微凉的风轻轻摇动休憩的草木,昆虫躲在草影下低声歌唱,月光洒满原本漆黑的庭院,如同铺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轻纱。

凉亭中掌着一盏孤灯,身穿便服的杨坚坐在灯下,手捧着一本书静静阅读。他偶尔抬头看向周围,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。

一个面白如玉的年轻人提着灯笼,快步走进凉亭,他在杨坚面前深施一礼,低声道:“随公⑵,他们来了。”

“来了?”杨坚合上书,缓缓站起身形,他把书放在一旁,看了看提着灯笼的黄廷迥,“走,我们接他们进来。”

“您随我来。”黄廷迥比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引着杨坚穿门过院,向花园的后门走去。

黑夜中火把明亮,后门大敞,数十名家丁来往,在管家的号令下正把来到门口大车一辆辆往府中赶。这是一支载满货物的车队,马车十二辆,人数六七十,来人身着各异的衣物,全都风尘仆仆,看样子是远道而来的商人。

“廷迥,带人巡视周围,有可疑之人即刻抓捕。”杨坚大步走向火把林立的后门,低声对走在前面的黄廷迥道。

“是,随公放心,绝不可能出任何差池。”黄廷迥转身向杨坚施一礼,接着小跑着带一干家丁从旁门出府。

载着货物的大车陆续开入花园,最后一辆车进门后,门外警戒的家人观察四周,见无异状后立刻锁死院门。府中的仆从把拉车的马匹牵入马厩,帮着商人们从车上往下拆卸货物。

“随公。”看上去像领队的老人由仆从模样的年轻人搀扶着下了马车,冲着迎面而来的杨坚一躬到地。

“邓公。”杨坚忙上前几步搀起老人,回礼道。

“岦党残部尽在此处。”邓昌抬头看着杨坚,坚硬的眼瞳中看不出一丝亡党的悲伤。

“奚朝可派追兵?”杨坚低声道。

“派了,却又能如何。”锐利的光在邓昌眼底一闪即逝,“他们的追兵一个也没能活着回去,那些试图跟随我们的奚朝眼线,全部被刺瞎。我们伪装成商队,不会有外人知道我们的行踪。”

“甚好,府中我早已布置好,在这里藏身万无一失。”杨坚微微点头,“此地不是谈话之所,既然如此,您我厅中叙话。”

大厅灯火通明,圆桌桌边,坐满了各异的岦党中人。

邓昌坐在上垂手,杨坚在一旁陪坐,桌上茶盏冒着袅袅的蒸汽,十数人聚集的厅中,竟无一人说话。所有人的目光都垂在桌面上,他们默然地坐着,似乎不敢打破这沉寂的氛围。

坐在邓昌对面的高彦抬眼看向邓昌,却见这老人的眼神略显呆滞,好像陷入了沉思。

亡党之痛,侵蚀着每个岦党人的内心。

杨坚终于打破了沉默,他看着周围这些暗藏仇恨的面庞,用低低的声音道:“我知道你们的事。”

“我们也知道发生在随公身上的事。”邓昌缓缓地开口道,“同病之人,本应该聚在一起。”

“我需要岦党的帮助。”杨坚道,“如果没有你们,我手中的那个所有秘党都在找寻的孩子,迟早要落入奚朝宇文护的手中。”

“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岦党,也没有它的辉煌。”邓昌轻轻的摇头,他说出这句话时,本来看着他的岦党众人全部低下了头。

“就这样消亡了么?”杨坚看向邓昌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
“岦党亡了,但我们没有。”邓昌的语气坚硬无比,他环视桌边众人,低斥一句:“岦党残部!”

“在!”众人骤然起立,他们笔直的站立,瞳孔中冒出烈焰,如同待阅的军队般整严。

“从此之后,你们不再是岦党。”邓昌威严的说道,“你们是林,曾经的那个凌驾天下秘党之上的林!”

语出惊人,众人却一齐正色铿锵道:“是!”

“随公,”邓昌扶着桌沿缓站起,他看向仍然坐在椅上的杨坚,道:“这支军队,听从您的指挥。”说着,邓昌从桌边离开,面向杨坚撩袍跪倒在地。

厅中众人皆脱椅而立,他们随着邓昌拜在杨坚面前,呼道:“林中诸人,拜见随公!”

杨坚的神情微微惊异,似乎没有意识到事情竟会如此变化,他却随即恢复如初,低令众人起身入座,在众人的目光中站起身形。他端起茶盏,如饮酒般将茶水一饮而尽,接着重重地把茶盏墩在桌上,他沉声道:“林会为岦党一雪前耻。”

“报先仇,诛奚朝!”众人一齐道。

“随公,一定保护好那个孩子。”邓昌低声道,“他是前所未见的凤凰族裔,有了他,林不必惧怕任何人。”

“万无一失。”杨坚的目光如铁,轻轻点头。

“但林需要即刻行动。”邓昌道,他看向对座的高彦和陈澜,双目威严,“那个名为‘燬’的组织又回来了,它要将叶明的子嗣送往奚朝,我们绝不能让它得手。”

“高彦愿接此令。”高彦瞧了一眼身旁的陈澜,缓缓地吐出这句话。

乌云压得很低。

灰黑色的云层被寒风搅动,如海潮般汹涌的翻滚,昏黑的天幕下狂风呼啸,冰冷的气息席卷整片大地。道路旁枯草歪斜,依稀可见不远处摇晃的树影。

高彦坐在松树的一根粗枝上,他斜倚着树干,怀抱一柄长刀。长着针状叶片的松枝在面前纷乱的摇摆,高彦抬头看了看翻滚的云层,接着迅速移回目光,他抽刀出鞘,用手指轻轻地磨挲冰冷的刀身。

“你的刀呢?”对面树上的陈澜轻声问道。

高彦看了她一眼,摇了摇头。

“为什么不带上竹翳?”陈澜的语气透着不解。

“它被那条龙抢走了。”高彦收刀回鞘,目光森冷,“再见到他时我会砍掉他的脑袋。”

“那到底是口什么刀?”陈澜微微惊异,接着问道。

“宝刀。”高彦只吐出这两个字。

陈澜还想再说什么,却看见高彦竖起一根手指封在嘴唇上,冲她摇了摇头。

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伴随着车轮碾过沙地的声响。陈澜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,模糊的看见荒芜的戈壁滩上扬起一道沙尘。

“他们来了。”陈澜用唇语对高彦道。

一支马队自西北方向疾驰而来,骑马的大概有五十多人,他们紧紧护着中央的马车,似乎是在护送某位重要的人物。

高彦环视周围,比了个“准备”的手势,隐藏在松林各处的黑衣人将目光投向高彦,微微点头示意受到命令。

“母亲,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回家?”小女孩依偎在怀有身孕的女人身上,悄声问道。她的脸色苍白,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颤抖。

女人轻轻撩开车帘的一角,望向窗外。昏暗的天地裹着冷风扑面而来,车前战马疾驰,不远处隐约显现出无边无际的松林。女人拉回厚重的帘幕,把小女孩搂进怀里,虚弱却温柔的道:“心儿,坚持住,我们马上就到家了。”

小女孩没有说话,软软地靠在女人身上,她眯缝着眼睛,似乎是睡着了。

马队渐渐接近松林。

风不再像之前那般呼啸,天空中云层积压,零星飘落几片雪花。

小女孩忽然抬起头,原本无神的双目闪闪发亮,她看着女人,语气中透着兴奋,“母亲,琴声!”

“心儿,你说什么?”女人满面不解。

“有人在弹琴,我听到了!”小女孩道。

女人侧耳仔细倾听,果真有一渐强的曲声从天际传来,寂寥,却又柔美。她听得呆住了,一时间竟有些失神。

弦音突绝,断弦之声格外刺耳,车外传来战马的暴叫,隐约伴随着刀锋割裂空气的呼啸。女人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,就感觉马车重重地撞在一个坚实的物体上,她一头栽下座位,头部狠狠地磕在马车的内壁。鲜血顺着女人的额角淌下,她低头看了看被她护在怀里的小女孩,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。

雪逐渐下了起来,松林中白茫茫一片。高彦抬脚踢开斩下的人头,腥红的血液染红了他面前刚刚覆有落雪的土地,他提着刀,瞧着前方被黑衣人缴械的士兵,道:“一个不留。”

“你们会付出代价!”领队的男人满面血污,发须上沾满雪花,他的双腿被铁棍砸折,跪在地上,颤抖着道。

“这些话留着对阎王说罢。”高彦不屑的笑,忽然大喝一声,“行刑!”

血光崩现,黑衣人手起刀落,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。尸体断颈处鲜血喷涌,带着体温的热血接触冰冷的空气,泛起一缕缕白蒙蒙的蒸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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