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柳山庄,是远离皇都的一座僻静山庄,只不过这山庄却和那传说里作为禁忌“六座山庄”并不相同。
这里是一座真正的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住所。
山庄的主人是一对姐妹。
姐姐叫柳舒,二十有八,是个寡妇,妹妹叫柳媚,二十出头,风华正茂,都是这乱世里的美人儿。
只不过,姐妹俩似是畏惧外面的世界,所以除了三个侍女之外,山庄里再没外人。
路道不会经过此处。
周围环绕密林,所以也不会有人误入此处。
山庄静静坐落在此处,唯有从高处俯瞰,才能看到这一颗云雾白纱之间的明珠。
很美,很静谧。
山庄里有农田,有畜牧。
水质则是不远处的山中清泉。
吃喝完全自给自足,无需往外。
但是...
此处原本的男主人却已经死了。
山庄缺乏一个新的男主人。
任何一个无意误入此处的男人,在了解了情况后都会生出旖旎的幻象,都会做着令人燥热的春梦,幻想着自己可以成为这样一个山庄的新主人,坐拥姐妹花,过着美好的生活。
可是,姐妹俩的警惕心却极强,根本不信任外来者。
两姐妹,再加上三名侍女都有修行武艺,再加上山庄中的种种机关、毒药以及豢养的一些蛇蝎之类的毒虫,也不是那么好招惹的。
不过...
如今这被称为庄盘的少年显然是个例外。
腾腾的热气糅裹着浓郁的米香,窜入辘辘的饥肠,引得人食欲大开。
柳舒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,眉眼之间有着一种关切,她这般的女人已经懂得了许多事...除了男子的模样外,还会透过眼睛去看到男人内心的一些东西。
她缓缓地讲着山庄里的情况和一切。
她一边讲,一边观察着这少年。
少年眼中没有色欲贪欲,清明似琉璃,坚毅如山岭。
柳舒很满意。
所以,姿势动作越发温柔,声音也带着一种亲切。
任何男人看到女人这般的态度,都该明白女人的内心,更何况这还是个美丽优雅而成熟的女人。
柳舒一口一口地喂着卧榻在床的少年,然后又说着三天前忽然发现他晕倒在庄门外,瞧着眉眼不是坏人,就把他领入了山庄之类的事。
喂完后,她又让这少年不要多想,好好休息,说罢就走出了屋舍。
......
入夜后。
另一个裹着鹅黄衫子的少女跑入了屋内,手里端着作为晚饭的米粥。
这少女自然是被徐宝宝入梦的柳媚。
柳媚笑嘻嘻地看着床榻上的少年,一副在审视未来姐夫和未来夫婿的模样。
待少年问到时,她只说姐姐有些感染风寒了,所以由她来送餐。
少年想自己吃,却被柳媚压住了手,然后喂给他吃。
很显然,柳媚比起姐姐柳舒更加的外向,虽然没有那么温柔,但胴体却充满了青春活力,好似一只活蹦乱跳闲不下来的小鹿,动个不停,而小嘴儿更是如黄鹂鸟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,家长里短,对外面世界的憧憬,什么都说。
她的话题极具跳跃性,天马行空,无迹可寻,一会儿扯到东,一会儿扯到西,却又很是自洽。
魔女的演技,在此处表现的淋漓尽致。
入梦什么人,就是什么人。
但这些只是她们的表象。
而她们的骨子里,却依然是邪恶扭曲冰冷却又悲伤哭泣到麻木的灵魂。
夏极的演技也不差,毕竟是利用先天八卦镜活了数千年的人了。
双方互动着。
你一言我一语,天南海北地聊着。
很是和谐。
其实...某种程度上来说,这很难区分是不是“演”。
真正的“演”是不带任何感情的。
可是,此时却很难说秦厌和徐宝宝对这个叫庄盘的少年有没有感情,若是没有,何必放他,又何必救他?
而夏极一向重情重义,尤其在内心深处那恐怖的杀意在滋生之时、在明悟了此生必入杀道之时,更是珍惜“人性”的每一分每一毫,视之为让他不迷失在风暴的线,视之为让他不迷失于浪潮的锚。
他固然是在利用秦厌和徐宝宝,但是...这真的只是“演”吗?
人和人是相互的,投之以桃报之以李,岂有“演”的说法?
这么说来,每一对谈恋爱的情侣岂不是都在演?
夏极和妹妹聊完之后,
又提出自己感到舒服多了,想去探望了一下感染风寒的姐姐。
柳媚带他去了。
夏极见到柳舒后,在得到了她允许的情况下,则是轻轻扣住她的手腕,然后利用灌输真气、理顺经脉的方式为她驱赶了风寒。
片刻后,被褥里的美妇全身香汗淋漓。
待到少年松手离开她手腕时,她竟已经痊愈了。
姐妹俩很欣喜,很震惊,又很崇拜地看着夏极,问他是不是传说之中的陆地仙人。
对于普通人而言,四境基本就可以算是陆地仙人了,因为这是普通人终其一生无法逾越的门槛。
夏极却摇摇头,说他在外面什么都不是,根本算不上高手,更别谈陆地仙人了。
说完之后,三人忽地沉默了下来。
屋内光线黯淡,但却没有半点阴森的感觉。
柔和的烛光照出姐妹花柔和而诱人的轮廓。
空气里还弥漫着女子闺房独有的胭脂水粉味儿,饰物梳妆盒子等等一应收拾的整齐干净,而雅致的木桌上还摆放了三两枝新摘的白梅花。
暗香浮动,雪夜凄寒。
床榻上的美妇忽道:“郎君便留下吧,在我姐妹眼里,郎君就是陆地仙人。”
她眸光闪烁着能融化每个男子雄心的温柔。
更何况,这个男子是个失意的男子。
失意的男人,最渴盼如此的温柔乡,如此的美梦...
现在美梦成真了,哪个男人会拒绝呢?
柳媚抓着少年的手,轻轻摇着,“留下吧...这里需要一个男主人呢...只要你留下,我们姐妹都可以侍奉你,做你的妻子。”
噼里啪啦的烛泪,在沉默里跳动着,炸响着。
三人都有些微微喘气。
紧接着,柳媚扑到了少年怀里,双手搂住了他那健壮有力的腰。
夏极没有推开柳媚,也没有表现出终极直男的模样,该有的反应都有,只是该有的行动却没有。
他轻轻抚魔着柳媚的头发,柔声道:“不行啊...”
柳媚本来以为都成了,却听到了拒绝,诧异道:“为什么?”
夏极道:“有所为,有所不为...
决定了去做的事,半途而废,此非有所为也。
还未了解,却因贪财贪色贪图安逸就直接将你们纳入房中,与趁火打劫又有什么区别?此为有所不为也。”
柳媚还要说什么,却被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了。
床榻上的美妇从枕下取出一封信,递了出来,道:“小郎君看看这信吧。”
夏极愣了下,接过信。
信上的内容很不简单。
直接从一个很高的视角剖析了如今的形势。
然后表明了“无论是原本庄盘效忠的皇后吕雉,还是如今的效忠的黑龙泰山都不是善茬,至少不是普通人该被卷入的地方,庄盘在其中,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炮灰罢了”。
这是一场战争。
最可悲的不是死在战争里的人,而是连战争的真相都还不清楚,就莫名其妙死去的人。
庄盘为皇后取来了天人尸体,这件事根本无法否定,而这就为他打上了“原本吕雉一方的烙印”。
如今,他却加入了“黑龙泰山”,试问“黑龙泰山”的存在怎么可能信任他?
这一次争夺吕雉的交锋就是一个证据。
黑衣楼的杀手,都是抛出来的死士,而他也在这些死士之中,足以证明...他根本未曾得到信任,只是一个被作为炮灰消耗的棋子。
他所效忠的对象,根本没有信任他。
他所为之战斗的,不过是将他当做随意损耗、连棋子都不算的炮灰。
如果说他对原皇后吕雉有仇,那么...现在大可不必担心,因为吕雉已经消失了,已经被“黑龙泰山”的存在掳走了。
落在“黑龙泰山”手里,吕雉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。
这仇,算是报了。
他自由了。
如今既然脱了身,那么就不需要,也没有理由再卷入那两个庞然大物的战争之中了。
绿柳山庄,是一个世外桃源,这里有两个很温柔的女人需要人去照顾和关心。
与其再去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,不如真正地珍惜眼前人,莫要错过。
人生百年,匆匆而逝,如露似电,且行且珍惜。
信的落款是空白。
夏极看完。
即便在卦算世界里早就读到了。
此时,却依然生出了一些小小的感动。
他自然不会认为什么魔女爱上了他,但是...这算是魔女真正地在为他考虑吧,或者说是以善意对待一个人类吧?
是的。
她们表现出了善。
因为,她们被赠予了善。
能“以德报德”岂非已是美德?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?
柳舒看他沉默,于是道:“你晕倒在山庄门口的时候,这封信就在你旁边...应该是将你放在此处的人留下的。”
夏极折起信,放入怀中,轻轻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
他知道这信是魔女写的。
柳舒笑道:“你该对写这封信的人说谢谢,我也该对那个人说谢谢...”
她眸光流转,其中隐有秋水潋滟,红樱的唇轻轻开启,温柔的声音响起:“留下吧。”
“过去,我不知道这里的男主人还会有谁,因为我不曾再想婚嫁,只想着静静悄悄地过完一世,也挺好。”
“现在,你来了,我的想法也改变了。”
“也许你会说,我们才见面。”
“但是,人的眼睛,人的心都是一本书...看遍了书的人,在见到最心爱的那本时,总会情难自禁。”
“若是不想失去,那么...就要抓紧了不松手。”
“我失去了太多,所以才学会了去主动。”
“留下吧。”
夏极看看床榻上的美妇,再看看身侧眼波流转的少女,神色里似显出些茫然,然后轻轻点了点头。
...
...
皇都。
寒风呼啸,家家户户已然关门。
黑暗的巷道里,却不时传来交锋之声。
戾气纵横,气浪翻滚。
血红灯笼高悬的屋檐下,被投落了寂静的屋影。
而风,拍击着这灯笼,又不时照耀出远方的刀光剑影,还有深巷里那圆睁双眼死去的人。
普通人看的是“摄政王”吕产和皇帝身后的刘家势力的交锋。
但本质上,却是得到了“小青龙”句芒的青龙侍们重新焕发了活力,气运增强之下,实力也纷纷增强。
刘恒的表现也是中规中矩,似乎体现出了一代明君的样子。
而这诸多青龙侍在祝融、共工、后土还有树妖们的暗中帮助下,开始了与魔龙一方的试探性交锋。
青龙被困三十三天或彼岸,魔龙亦不可能亲自下凡...
其余四龙皆在沉睡之中。
如此局势,双方也算暂时表现出了旗鼓相当。
而这...是因为吕产还没有动用“紫薇讳魙印”,那传说之中,原为一品天神紫薇大帝的大印,那在幽黑的底面儿刻着诡异的“魙”字、然后又被魔龙之气感染而形成的镇压异域气运的玉玺!!
吕产在想什么,没人知道。
至少他不是那种“会无能狂怒,会为屁大的事震惊个不停,会把底牌一股脑儿撒出去”的无脑蠢货。
那么,他有没有察觉到天人尸体的问题呢?
也没人知道。
那么,魔龙之子这样直接降生的存在,体内又是怎样的神魂呢?
这神魂又是从何而来,有什么过去,有什么未来?
更是没人知道。
只是...
所有人都觉得这位“摄政王”该暴戾,该猖狂,该跋扈。
但偏偏所有人都错了。
能够形容吕产的只有四个字——温润如玉。
此时...
皇宫深处,吕产正坐在雪夜的庭院里下棋。
虽说是下棋,但却只有他一个人。
左手执黑,右手执白。
下的兴趣盎然。
而若有人在此观看,定能发现这棋盘的落子,每一步都堪称经典。
如果只看棋盘,还以为是两个风格迥异的国手在对弈。
但事实上,只有吕产一个人。
是的。
他是吕产。
是魔龙之子。
但很久很久很久之前,他是另一个人...不过,那已经久远到他无法记清的年代了。
既然还能重新活过来,那么...是为谁效力,又有什么关系呢?
吕产面带微笑,安静地落子、吃子、宫子。
过去他或许是人类之中的英雄豪杰,甚至是某位不可一世的帝皇,但是...现在的他,只是魔龙之子。
他的想法,他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改变,不再为人。
刷!!
忽地,一道扭曲的黑影在他身后成型,那是一个披着古式重铠的武士。
武士半跪在他身后,静静等待着。
良久,
吕产停下动作,道:“说。”
那武士把如今皇城里发生的事情对他事无巨细地汇报着。
吕产点点头,却没有任何表态,只是挥挥手,示意这武者盯着就可以了,不需要有什么动作。
活久了的人,总是很怕麻烦。
总是很怕打完了一个又出来一个...
吕产也一样。
所以,他喜欢一网打尽。
他的降生,为人间的魔龙一方添加了一种新的力量,那就是魔龙侍。
刚刚的武士,就是魔龙侍。
魔龙侍去后,吕产也未曾继续下棋,而是静静感受着身体的状态,继而一双瞳孔微微眯起,唇角露出一丝轻笑...
显然,经过这许久的观察,他已经发现了这具身体虽然好,但却根本没有那么好,对比人类那是强了许多,但对比一具完美无瑕的天人躯体,却是差了许多。
吕产垂首喃喃道:
“没想到我的前任居然被坑了...”
“有趣,实在是有趣。”
“太有趣了!”
他仰天哈哈大笑起来。
但是,笑完之后,他却又显出一种落寞的表情。
因为他知道,只要有“紫薇讳魙印”在,那么...无论敌人蹦跶的多凶,都没用。
当他祭出这至宝时,敌人所面对的只有一条道路,那就是失败。
但至宝的使用,都是有限制的,所以...他在等,等着越来越多的敌人跳出来,那时候他才会出手。
然后,毕其功于一击。
世人终究无法抵挡大势的轮毂,一切挡道的,都只会是被碾压成尘的挡车螳螂罢了。
“人类终究是太渺小了,秉持着可笑人性的...终究只会是蝼蚁罢了。”
“长生...历经万古,朕,终究还是得到了长生!今后,朕还将成为这个世界的新神,真是...寂寞啊。”
...
...
绿柳山庄。
“姐姐已经择好了良辰吉日,七天后,我们就完婚吧?”
“我们三个一起拜天地~”
“一起入洞房~”
柳媚,或者说徐宝宝抱膝坐在冬夜的亭子里。
飞雪初歇,漫天星光,静谧而唯美,照耀的她眸子里倒映出星河的光影。
她说话的对象,自然是那个名叫庄盘的少年。
夏极道:“柳姑娘...”
徐宝宝道:“什么柳姑娘,叫媚儿吧!还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不要支支吾吾的。”
夏极道:“我有时候经常想,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?一辈子过去,也就死了,死了之后又会如何?又会去哪里?”
徐宝宝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些东西,愣了愣。
夏极继续道:“如果世上真有轮回台,那么...前世的你我是谁,来世的你我又是谁?今世的你我却已无法记得前世的事,那又何其可悲?真是...真是希望...”
“希望什么?”
徐宝宝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冷。
她对于“长生”两个字的憎恶,是刻在灵魂里的。
不仅是她,秦厌、庄鱼甚至许多魔女,都如此。
因为她们或多或少,生时都是“长生”的牺牲品,死后却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“长生”。
可,这“长生”却根本不快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