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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有屠灵1

他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,梦里有风有蝉有青荷,唯独没有她。

易衡曾一度以为屠灵是个哑巴。

小小的一团,坐在树下,不言也不语,白嫩的脸上挂着不与年龄相符的沉重,目光空空,身体里像住了个暮年老者一般。

她的来历很是含糊,只说是老将军的一位故友后人,要暂时寄居在将军府,不知何日离开。

开始时孩子们对这位新伙伴是有好奇的,毕竟她生得那样漂亮,即使穿着朴素的衣衫也光芒四射,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。

但很快,孩子们就失去了兴趣,因为无论怎么逗这个“娃娃”,她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,淡漠的神情像结了霜一般,死气沉沉得让人不敢靠近。

“什么嘛,木头似的,一点也不好玩,讨厌的小哑巴!”当第一个孩子发出这样的埋怨时,所有人立刻群起而上,各种难听的话纷沓砸去,但依然没有用,那道小小身影坐在树下,连眼皮都不会掀起一下。

久而久之,孩子们无趣散了,世界便清静了。

除了……易衡。

他可以捧着一本书,在树下从清晨看到黄昏,便是哥哥姐姐们嘲笑他是“书呆子”也不在意,老将军也对他恨铁不成钢,觉得他是孙儿中最没用的一个。

但屠灵来了后,他忽然就多了一位同他一样寡言少语的“树友”。

这种感觉很难形容,即使屠灵坐在那,不会看他一眼,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,但他就是知道,她坐在那,他不是一个人了。

夏日炎炎,风中蝉鸣,一颗心好像也因这份“陪伴”莫名地欢喜起来。

易衡想,他大约是孤单太久了。

所以在某一天,府里的婢女划船采来了莲蓬,易衡将莲子一颗颗细致剥好后,情不自禁就盛在荷叶里向屠灵递去。

但屠灵没有接,也没有理会他。

易衡耸耸肩,并不气馁,只想着她大概是不爱吃莲子。

于是他索性自寻玩伴,将剔出的莲心一根根摆在荷叶上,整整齐齐,自得其乐。

直到爷爷派人来传话,让他去书房一趟,他一张白皙的俊脸立刻皱成了苦瓜。

爷爷找他能有什么事呢?不外乎是骂他一顿,再顺便扔些兵书给他,责令他多少时日看完,可就算背得滚瓜烂熟又怎么样呢?他对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,他是个天生的战争厌恶者,就连一丝血腥的味道都不喜闻到。

从爷爷那回来的易衡,手中果然多了一堆小山似的兵书,他愁眉苦脸地走近树下,还未放下书,便赫然大吃一惊——

碧绿的荷叶上,原本摆得整整齐齐的莲心,竟然莫名其妙少了一大半!

易衡左看看,右看看,最终将目光投到了另一头的屠灵身上。

“屠,屠灵,是你吃了吗?”他张了张嘴,第一次结巴地叫出她的名字。

那道背影一动,没有回头。

易衡抱着书怔怔坐下,拈起一根莲心,木然地丢进嘴里。

“呀,好苦!”

莲心苦得易衡吐都来不及吐,却冷不丁听到一声:“不苦。”

他抬头,那个小小人影逆着光,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,轻轻道:“不苦。”

她是那样认真,漂亮的五官一本正经,甚至当着他的面又拈起一根,泰然自若地放进嘴中,细细咀嚼了起来。

“真的不苦。”她又强调了一句,声音嫩生生的,却如中梦魇,一根又一根地品尝,一遍又一遍地道“不苦”,直到两行眼泪无知无觉地滑过脸颊。

易衡简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屠灵,伸手指着她颤抖不已:“还,还说不苦,你都苦哭了!”

那张美丽的脸蛋笑了笑,仿佛如释重负般,抹去眼泪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
“再不哭我就要憋死了,真的……谢谢你。”

易府的人惊讶地发现,原来屠灵不是哑巴,因为他们开始常常看见,她同易衡坐在树下,一个剥莲子,一个就吃莲心,偶尔还会说上几句话。

这奇异的场景落在所有人眼中,都像见了鬼一般。

可易衡不在乎,屠灵更不在乎,他们只是在夏季渐至尾声时,都有些叹惜那快吃不到的莲蓬了。

但易衡还会用别的方式讨屠灵开心,他会作画,会说故事,还写得一笔好字,连“屠灵”这个不甚秀气的名字都在他的水墨挥洒间,显得婉约清隽起来。

“这名字还真少见,不像个姑娘家的,你是真姓‘屠’吗?你有小名吗?”

易衡的无心好奇却只换来屠灵的一阵沉默,沉默到他回过头,对上她略显苍白的脸时,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。

“我,我不是笑话你名字古怪,我没有别的意思的……”少年手忙脚乱地想要弥补,却忽然被少女一下抓住衣袖,那道小小的身影仰起头:“我有小名。”

薄薄的红唇轻轻飘出这句话,易衡愣住了。

光影婆娑的树下,屠灵拉过他的手,细细的指尖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,他歪头跟着读了出来:“一,一竖?”

豁然抬首,他的嘴巴应该能塞进一个鸡蛋了,“你的小名叫一竖?”

屠灵认真点头,于是易衡的嘴角抽搐地更加厉害了:“怎,怎么会叫这种……”

话才说到一半,他像猛然醒转过来一般,忽然盯着屠灵发出一声怪笑,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,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。

“我知道了,你叫一竖,是因为我叫一横,是不是?你这个小机灵鬼……”

把戏被“戳穿”,一脸正经的屠灵终于也忍不住笑了,却是突然伸手上前,一把搂住易衡的腰,再自然不过地开口:“是啊,你是一横,我是一竖,我们永远都陪着彼此,好不好?”

声音轻渺渺的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字字句句都敲在易衡心上。

他笑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脸上迅速攀升的红云。

他仿佛有些晕了,一动也不敢动,少女的脑袋埋在他胸口,风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,头顶的蝉鸣一声又一声地传来,整个世界安静得不像话。

既然已经不像话了,那就……一直晕下去吧。

伸出手,易衡微扬了唇角,一点点回抱住怀中的屠灵。

他忽然希望,青荷与风,蝉鸣似梦,这个夏天,永远也不要结束。

在夏季的最后一船莲蓬被采来,易衡坐在树下剥给屠灵吃时,一群不速之客意外出现。

“哟,书呆子和哑巴又凑在一起啦!”

一行人由远至近而来,领头的正是易衡的二哥,大少夫人最宠爱的独子。

他生得牛高马大,当下率领跟班们堵在树下,酸溜溜的语气遮都遮不住。

他是喜欢过屠灵的,因她那张美丽的脸,可她却从来没有搭理过他,最初他也不生气,反正她谁也没搭理,又不是单单他一个人碰壁。

可却谁也没想到,不知不觉间,她居然跟他最瞧不起的那个书呆子弟弟越走越近了,他简直不敢相信,他竟然还比不上一个绣花枕头?

“屠灵,我们到别处去吧。”

易衡抱起一怀莲蓬,拉过屠灵的手,起身便想离开。

“啧啧,看看我家这位‘大才子’,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懦弱啊。”

二少爷长臂一伸,拦在易衡与屠灵身前,他眯起双眼,在两人紧握的那只手上转了转,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屠灵怀抱的荷叶上。

碧绿的荷叶里盛满了清新可人的莲心,他还不待屠灵阻止,已随手拈起一根,指尖一用力,狠狠碾碎在了她与易衡面前。

两人瞬间煞白了脸,莲汁顺着指缝流下,伴随着那声冷冷的讽刺。

“这么苦的莲心你都吃?你是脑子有病,还是被这小白脸迷糊涂了?”

“二哥!”易衡终于忍不住,挺身握紧双拳。“你别太过分了!”

“怎么,病猫也有脾气了?”二少爷足足比易衡高出一个头,黝黑的皮肤与他的白皙秀气形成鲜明对比,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:“这就受不住了?还有更大的惊喜呢!”

说着他狠狠一抬手,将易衡推得一个踉跄,怀里的莲蓬洒落一地。

“来人啊,给我踩,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通通踩烂!”

随着一声令下,跟班们齐齐踏上前,无数双脚将莲蓬踩得泥泞不堪,一片混乱中,易衡血红了双眼,感觉浑身都沸腾起来,他怒吼一记,再温和的脾性也被激发出来,朝二少爷便猛地一个扑了上去。

“二少爷,二少爷!”

跟班们瞬间乱了,主子被人死死压在身下,一群人围住易衡想拉开他,却到底顾及他的身份,不敢如何使力。

倒是二少爷从最初的懵然中回过神来,反身一把压住易衡,眸色一厉,伸手就将他脖颈紧紧扼住:“你还敢动手,你个下贱的庶子,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,我今天就算把你掐死在这都没人敢说半个字!”

他说着手下用力,地上的易衡涨红了脸,不住挣扎着,那只手却似狠了心要扼死他一般,“你个孬种,贱胚,老子不信弄不死你……”

骂声还未完,倏地戛然而止,二少爷身子一僵,有鲜血自他头顶骇然流下,他缓缓回头,只对上一双深如寒渊的眸。

屠灵站在风中,手握易衡平日作书的砚台,像个玉面修罗一般,对着二少爷的脑袋又狠狠砸了一下,鲜血溅上她的脸颊,她却连眼皮都一眨未眨。

直到那具庞然身躯轰然倒地,一旁愕然的跟班们才反应过来,个个像见了鬼似的,四散逃去:“来人啊,不得了了,哑巴打死二少爷了……”

易衡喘着气从地上爬起,被屠灵满脸的血吓到,他伸手去夺她的砚台,她却怎么也不松开,抿紧唇如丢了魂一般。

易衡终于慌了,一把抱住她,身子颤得不像样:“你别怕,你就说是我打的,听见没,千万不要承认,就说是我打的……”

那个小小身子动了动,砚台坠地,她两只细细的胳膊勾住他的脖颈,似个染了艳色的琉璃娃娃,笑容妖冶,舔了舔唇边鲜血。

“我没怕,我只怕你怕。”

二少爷皮糙肉厚,当然不会被屠灵几下就砸死,只是伤得在床上养上一段日子,不能再轻易出来作威作福了。

正巧老将军与少将军均不在家,易府属大少夫人管事,她一腔怒火无处宣泄,却又不敢发在屠灵身上。

对这个阴森森的小姑娘,她摸不清来头,总有些发怵,但易衡就不同了。

于是接下来,易府所有人都知道,这位倒霉的书呆子少爷被关起来挨了好一顿鞭笞,拖出来时人都不好了。

但却还不算,大少夫人还要他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跪上一天,不许喝水不许吃饭,府里的人私下多有议论,这般折腾下来,只怕命都会去掉半条。

整个过程中出人意料的是,屠灵没有哭也没有闹,仿佛知道这样无济于事般,她只是搀扶着鲜血淋漓的易衡跪下,抬起一双漆黑的眸,久久盯着大少夫人,吐出了一句话。

“你会后悔的。”

青天白日的,大少夫人生生打了个哆嗦。

待到人群散去后,毒辣的日头下便只剩屠灵守在易衡身边了,她举着大片的荷叶,为易衡遮住头顶的炙阳,脸上无甚表情,只抿紧唇,任易衡怎么相劝也不肯离开。

“屠灵,你,你快走吧,别被晒着了……”

小小的身影一动也不动,执拗地举着荷叶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等到斜阳西沉,晚风终于送来一丝凉意时,屠灵这才放下举了一天的荷叶,两只手已酸得抬不起来,但她却依旧没有离开,反而席地而坐,神态自若地剥着莲子给易衡吃。

易衡就着她的手,吃了一颗又一颗,两人谁都没有说话,却是在黄昏中,忽然有滴泪轻轻坠到了屠灵的手背上。

“真是奇怪,今天的莲心好像也不苦了呢。”

易衡垂下头,略带慌乱地掩饰住自己眼中的水雾,却有一双小手温柔伸出,一点点捧起他的脸。

四目相对,漂亮的面孔看了他许久,无悲无喜,只是用指尖替他一点点擦去眼泪,然后什么也没说,轻轻抱住了他。

晚风轻拂,少年将脑袋埋在那个温暖的肩头,深吸口气,努力扬起嘴角:“一竖,你知道吗,一横有点想他娘了……可他娘早就不在了。”

小小少女身子一顿,点点头,没有忧伤也没有难过,只是伸出白皙的手指,在少年背上一笔一划起来。

她说:“一横没有娘,一竖也没有娘了,可是一横有一竖,一竖有一横。”

声音极轻,却又极认真,这是她第一次说起自己的事情,却没有任何脆弱感伤,反而像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般,字字句句响荡在易衡耳边,叫他心头一颤,哽咽了喉头。

他不欲探听她的身世,更不想让她记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,故意调笑道:“什么一竖一横,跟绕口令似的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教我写大字呢。”

屠灵没有笑,只是搂住他的手更加紧了,她闭上眼睛,叹息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能教一辈子也好,一竖真不想离开一横啊……”

老将军的连夜赶回府,才让易家人真正意识到屠灵的分量。

没有人知道她在房中同老将军说了些什么,只知道出来时,她随意瞥了一眼门口跪着的大少夫人,大少夫人便吓得浑身直哆嗦。

第二天,曾风光无限的大少夫人连儿子都没能见上一面,便直接被送到了后山一座庵堂,吃斋念佛,禁足一年。

消息传开时,举府震惊,再看向屠灵那道小小背影时,眼神便已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惊恐,不啻于看一个……魔女。

诡异不安的气氛中,唯独屠灵与易衡若无其事,依旧相伴在树下,每天安静地做一些喜欢的事情,守着两个人自己的小小世界。

但府里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他们,包括伤好了的二少爷,都只敢站得远远的,面目扭曲地望上一眼。

除了老将军,他的眼神是心疼,是隐隐担忧,以及……无以名状的伤怀。

但这些易衡通通都不知晓,他只知道有屠灵相伴的每一天,都只有快乐,只有满足。

可他读了那么多书,却还不明白,世间上的天长地久,从来都是骗人的。

在第二年夏天,莲蓬再度可以采摘的时节,一辆马车来到易府,接走了屠灵。

屠灵在临走前见了老将军一面,房门紧闭的窗下,易衡本是来求爷爷挽留屠灵,却无意中听见了那样一番对话。

“易老,承蒙您一年的照顾,该来的始终要来,灵儿无惧无畏,只是在临走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,望易老答应。”

那语气是说不出的平静老成,根本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一个小姑娘之口,易衡尚在怔忪间时,已听到那头爷爷毕恭毕敬的回答。

“老朽不敢当,姑娘请说,倾尽全府之力也在所不惜。”

少女似乎笑了笑,声音轻渺渺的:“没那么难,不用易老上刀山,也不用下火海,只要易老一句话。”

“什么话?”

“别再逼易衡了。”少女长长一叹:“他是个文人性子,生在将门本就非他所愿,战争与杀戮更使他深恶痛绝,世间道路千千万,不是非得舞刀弄枪才叫有出息,论起书画灵性,便是整个皇城子弟也比不上他一个,我只希望从今往后,易老能让他做他喜欢做的事,看他喜欢看的书,不要再逼他了,毕竟……”

声音低了下来,房中人像是捂住了脸,“囚在笼中身不由己的鸟,有灵儿一个就够了,唯独这件事,不想与衡同行。”

风吹过树间,声声蝉鸣还似去年旧夏,但马车远去的声音,分明提醒着今夕早非昨夕。

易府门前,一道身影忽然挣脱众人,踉跄奔了出来:“屠灵,你别走,别走,我给你采了莲蓬来,你快看啊……”

少年清俊的脸上满是泪水,追着马车不管不顾地喊着,全无平日半点雅致矜持。

易家人纷纷挤出来看热闹,脸上全是清一色的幸灾乐祸,连易老将军也闻风赶来,拄着拐杖在门口气得不轻:“衡儿,你在做什么,快回来!”

但易衡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,他心里只有屠灵,只有那张与他朝夕相伴了无数个日子的美丽面孔。

终于,马车停了下来,一只脚踏入地面。

易衡的心从没有跳得那么快,他几乎是飞奔上去,一把将那道小小身影拥入怀中。

“他们要带你去哪里?你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?你说话啊,我不要你走……”

有人跃下马车想来拉开他,却被一记轻声喝住:“别动他!”

小小的少女,身上却仿佛散发出无尽的威慑,叫身后人动作一顿,全部僵住。

易府门前也是一片哗然,众人伸长脖子,正想看得仔细些,却被易老将军一拐杖挥去:“进去,不许再看了,通通给我回府去!”

前一瞬还喧闹的易府门前顿时噤若寒蝉,三三两两四散开去,唯独老将军断后关门时,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埋在易衡怀中的小小少女,悄无声息地湿润了眼眶。

“苍天保佑,苍天保佑……”

饱含悲悯的呢喃飘入风中,风中易衡抱着屠灵,那个从来没在他面前露过怯的小姑娘,头一回对他轻轻开口:“我很怕,我其实……很怕。”

有温热的一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口,刺得他心尖儿都疼了起来,除了第一回吃莲心,他就再也没有见她落过泪,他曾以为她永远淡漠坚强,却忘了她还是个那样小的小姑娘。

“你怕什么?是谁要把你抢走吗?你不是说一横和一竖永远也不分开吗?”

“没有,没有一竖了……”

怀中的少女摇摇头,风掠过她的衣袂发梢,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手,仰头将他一推:“易衡哥哥,去吧,我要走了,再见……”

世界颠倒,天地支离破碎,仿佛坠入无边黑暗中,一切轰然坍塌。

“不!”床上一道身影猛地坐起,满头冷汗地喘着气,窗外的月光洒在他身上,映照出那张清俊白皙的面庞。

风声飒飒,树影婆娑,一年又一年的夏日,他在这样蝉鸣的寒夜中无数次惊醒,唯独这一回,却是再也不想躺下去,只看向自己苍白的双手,低低笑了。

“真快啊,一竖,都已经十年了,你如今在哪里?过得好不好?有没有……想起过一横?”

一丝不苟地穿好朝服,束好发冠,镜中人长身玉立,清俊如竹,早不是昔年树下卧看书卷,闲剥莲蓬的无忧稚童了。

易衡走在长长的宫道上,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洒在他身上,他心神一时有些恍惚,连兵部尚书莫大人在他身后叫了几声都没听见。

“易侍郎,易侍郎,你等等我啊!”

莫大人生得剑眉星目,老远就看到他那两条大长腿,走路跟带风似的,颇有一番游侠风采。

当年他与易衡同时中状元,两人一文一武,不知不觉就在朝堂上做了四年的同僚。

易衡性子慢热,处事内敛,不得罪人也不巴结人,待在礼部一直安安静静做着他的易侍郎,也没想着如何往上爬,但莫大人就不同了,血气方刚的,说一不二,年纪轻轻就升到了兵部尚书,颇得朝廷器重。

即便两人官位有了差距,但莫大人却待易衡还像刚进朝时的亲热,他本就是个直肠子的“武夫”,格外崇拜易衡这种满腹经纶的文化人,更何况,他对他还别有“居心”。

“我说易侍郎,易老弟,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喝酒啊,芊芊那丫头可一直挂念着你呢。”

一听到“芊芊”这个名字,易衡的嘴角就抽搐起来了。

这莫大人别的都好,就是有个宝贝得不得了的妹妹,这几年逮着他就想撮合他跟他妹妹成一对,他都不知道婉拒了多少次。

“喂,易侍郎,叫你去见我妹妹,又不是叫你去死,你至于这个苦大深仇的表情吗?你该不会是喜欢男的吧?”

莫大人挤上来,粗声粗气。

易衡扶额,退后一步:“莫大人,你这个笑话真是一点也不好笑。”

两人并肩向议政殿走去,一路上莫大人嘴巴就没停过,把自家妹妹从天上夸到地下,夸得同去上早朝的官员,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,回头对易衡报以同情的目光。

但这些易衡通通都没有留意到,他的心神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,他缓缓上着台阶,眼神空空,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回荡着——

又一年夏天了,又可以采莲蓬了,又能在树下听蝉鸣了,可是……你会在哪呢?

整整十年,除了梦中,屠灵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这个像风一样出现在他生命中,又像风一样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小姑娘,成了他此生最大的一个谜。

因为除了他,竟然再也没有人能够记得她了。

她走后他生了场病,醒来后去问每一个人,但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屠灵是谁,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的人,连爷爷都摇头疑惑,以为他病糊涂了。

那段时间他几乎快疯了,想方设法找出一切能证明她存在的证据,但每个人都用看失心疯人的眼光看他。

他说从前他和屠灵就坐在那棵树下,一起看书写字,一起剥莲蓬,可府里的丫鬟仆人们都摇头,说没有啊,明明只有少爷一个人坐在那,从来都只有少爷一个人。

他遍体生寒,蓦然想起什么,激动地说大少夫人还在山上庵堂里住着呢,被禁足一年就是因为屠灵,可大家继续摇头,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,说不是的,是因为大少夫人跟几位姨夫人争风吃醋,没照顾好二少爷,让他不小心摔了,磕破了额头,这才被老将军送去山上思过。

他惊恐万分,试图帮所有人找回正确的记忆:“不是的,二哥的头明明是屠灵用砚台砸破的,是屠灵!”

但无论他说什么,别人都不相信,都只以为是他看书看傻了,二哥甚至还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结实的拳头,“我这么厉害,谁敢用砚台砸我?”

易衡彻底混乱了。

巨大的恐惧吞噬着他,他像陷入一场荒唐无边的梦中,梦中有风有蝉有青荷,唯独没有屠灵。

又或者说,有屠灵的那个梦才是真的?庄周梦了蝶,还是蝶梦了庄周?到底是他疯了,还是所有人都疯了?

然而最神奇的地方还在于,爷爷好像也想通一般,也不逼他了,真如屠灵临走时所劝,让他看自己想看的书,做自己想做的事了,但理由却是他大病初愈,又神神叨叨的,怕他想不开,不想给他太大压力,没出息就没出息吧,只要平平安安就好。

易衡简直快要疯魔了,他第一次对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,何为虚?何为实?

冥冥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,将屠灵在每个人心中的痕迹擦得一干二净,唯独他没有,反而记得更加刻骨铭心。

他终于过上了想过的日子,但他一点也不快乐。

他失去了屠灵。

她是他的光,是他的一竖,是他头顶的蝉鸣,是他心上的莲子……是他一人的屠灵。

“……几场交战便是这样大获全胜,至此,朕彻底拜服饮冰居士,三番相请,终是将这位幽居空谷的高人请来皇城,匡朕江山,今天,朕便在这里宣布,正式封饮冰居士为国师,执掌六阁。”

朝堂上,年轻的允帝难掩兴奋,他甚至站了起来,迫不及待地高声道:“宣饮冰居士进殿听封!”

随着这一声高喝,堂前的易衡总算一个激灵,回过神来,他随着众人的目光向殿门看去,一道身影由远至近,缓缓显现在百官眼前——

一身漆黑的斗篷,娇小如童的个头,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沉静淡漠的眼睛,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清冷至极的气息,令人心生寒意。

易衡猛地僵住,双手颤抖着,震惊莫名。

若不是在朝堂上,他恐怕已经上前将那道身影一把抱住了,他目光追随着她,炙热如火,痴痴入梦,连旁边的莫大人都瞧出不对,暗暗推了他一把。

“怎么了,易侍郎,你怎么了?”

压低的切问中,易衡眨了眨睫毛,怔怔地回过神来,那道身影已经跪至允帝身前,接过册封,满堂恭贺。

当沸腾的热血一点点冷却下来,理智慢慢回来后,易衡紧盯着那道受封的身影,忽然觉得哪里不对——

她没长大,她没变,她依旧是那个小姑娘身形,一点也没变,可是已经十年过去了,他都长成了大人模样,她为什么还停留在他记忆中最初的样子呢?

难道,她不是他的屠灵?他认错人了?

不不,她的身形早就在他脑海里刻画了无数遍,即使披着斗篷,即使看不清脸,他也能将她一眼就认出!

可为什么她没长大,没有任何变化?

有细碎的冷汗开始从易衡额上渗出,为这做梦也没想到的重逢,更为这不可能有的荒唐。

他心思百转千回,眸光无数变幻,那道身影却已接过封印,起身面向文武百官,看也未看他一眼,清冽的高声传遍朝堂。

“从今日起,吾为国师,佑我江山,佑我黎民,佑我南齐百年基业。”

声音一出,易衡如遭电击,霍然抬首,这一回是真正的震撼难言了。

好像天地都在飞旋,光影飒飒逆转,有风掠过衣袂发梢,幼年的他与屠灵站在树下,小姑娘的声音嫩生生的,一字一句响荡在他耳边,清晰得仿如昨天。

“你是一横,我是一竖,我们永远都陪着彼此,好不好?”

易衡入朝为官四年,第一次主动请旨,愿协助国师画星象图,助她测算国运。

传说饮冰国师有一副星算盘,抓过细沙流淌,双手轻轻抚过星轨,便能算天机,算国运,之前那几场大战就是靠她的神机妙算取得胜利的。

如今她担任国师,国事繁重,便向允帝提出,想在翰林院挑一人,帮她画星象图,分解重担。

允帝欣然准奏,却没想到还未到翰林院去挑选,便突然跳出一个人,自愿请命,言辞间是从未有过的激动恳切。

“陛下,整个翰林院也不会有比臣更熟知天文地理的,臣愿用毕生所学去相助国师,还望陛下成全。”

跳出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平日闷不作声,本分内敛,上朝四年一个屁都蹦不出的礼部易侍郎。

允帝大感意外。

“这,这,易侍郎忠君之心的确可嘉,但堂堂一个礼部状元,去观星象打下手,朕委实觉得有种,有种杀鸡焉用牛刀的感觉啊……”

话还未完,那道鲜红官服倏然跪下,磕头间一句说得比一句真:“实不相瞒,臣自小喜观天文星象,有如此机会臣求之不得,绝无半点委屈,还望陛下成全。”

头磕得蹦蹦响,允帝被这架势吓住了,觉得再不答应,这易侍郎恐怕就要撞死在他面前以明志了。

待到易衡兴高采烈地领旨离去后,允帝长舒口气,掀开帘子,却看到端坐在帘后的那道身影,眼里竟隐隐浮着笑意。

他上前:“国师笑什么?”

美丽的一双眼轻轻眨了眨,屋里响起一个嫩生生的声音:“没笑什么,只是觉得有趣。”

允帝明白过来,也跟着笑了,目光却一刻也离不开那身斗篷,说来也奇怪,他明明从未看清过她的脸,可就是觉得她身上有股无形的蛊惑力,让他着迷,让他情不自禁被吸引住……

许是那双深如静渊的眼,许是那把嫩如女童的声音,又许是她神机妙算的本领……允帝不知道,只知道自己看着她,心便奇异地安定下来。

于是他不易察觉地又上前了一些,俯身按住她纤细的肩头,压低声音,俊美的脸庞饶有兴致地开口:“是吗?朕觉得国师……也很有趣。”

暧昧的气息吞吐在耳边,那双淡笑的眼眸没有丝毫闪躲,只是嫩生生地道:“有趣的人从来不嫌多,陛下眼中的饮冰,一如饮冰眼中的陛下。”

意味不明的话中,不知为何,两人一同轻轻笑了起来,却是漆黑斗篷之下,一抹寒意掩于唇角,阴诡莫测。

待到允帝离去后,一边静立一旁的红衣婢女上前一步,凑在那袭斗篷耳边,犹疑开口,却是一个清冽压低的少年声音。

“主人,您当真决定让那……易侍郎观星辅助?”

斗篷下遮掩住的那张美丽面孔无甚表情,只眨了眨眼,望向窗外,目光有些失神:“初珑,你听到蝉鸣了吗?”

幽幽一叹中,那红衣婢女一怔,也望向窗外,却不知有何可看,想再劝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,他眸中有担忧有焦虑,终是垂下脑袋,一咬唇,露出了少年人的懊恼神情。

时隔十年,易衡再次靠近那道小小身影,暖香缭绕的屋中,他努力抑制住满腔激动,握笔的手都有些微微的颤抖。

但从头到尾,那道身影都没有正视过他一眼,连身边的红衣婢女都冷冰冰地望着他,疏离而淡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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