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禁心头一酸,按住他颤抖的身子,柔声细语不住安抚。
有人影悄无声息地经过窗下,坐在轮椅上,发出了一声叹息。
摊开手心,墨玉般的眼眸透过面具,定定地看着月光下,那一颗泛着温润色泽的雪丹。
这就是赵钰所中之毒的解药。
是的,不是什么痫疾,只是被前朝第一使毒高手下了奇蛊,连宫中太医也被蒙混过去。
前朝的暗卫,妓馆的花魁,乱世之中无论身份如何变化,冰娘制毒的本领却依旧是天下无双。
就连听笙脸上的胎记,也是出自她之手。
蛊毒就藏在那粒七泠丸中,与字条一并带给了他,他本意不过是想惩治伤害听笙的人,却未想到听笙倔强至此。
(七)
像是老天爷也为听笙的诚心所感动,赵钰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,不过短短半个月,他周身痫疾就一扫而光。
听笙搀扶着赵钰踏出房门,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阳光的那一刻,赵钰喜极而泣,抱着听笙就转起了圈,吓得听笙连连尖叫。
远处花丛间,洛闻坐在轮椅上,脸上的神情藏在面具下,只一双眼眸,冷若冰霜,深不见底。
当听笙出事的消息传来时,洛闻刚收到范林的捷报,脸上的笑容还未全展,便生生僵住了。
是在马场出的事,听说赵钰病好了,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蜂拥而来,邀他去赛马,庆贺他大病初愈。
赵钰冷冷一笑,也不说什么,只打扮得丰神俊朗,神采奕奕地赴约了,还特地带上了听笙。
谁知在马场竟碰上了珠澜郡主,所谓冤家路窄也不过如此,两人自然又是唇枪舌战一番。
“哟,小侯爷,还没死呢,祸害遗千年这话就是写给你的吧,古人诚不我欺。”
“郡主您都没死我怎么敢先去地府报道呢,怎么着牛鬼蛇神见了你也得给我三分面子呀。”
正耍着嘴皮子,赵钰忽然听到一声惨呼,回过头,瞳孔皱缩——
听笙的手被捆在马尾上,他那群“兄弟”正兴高采烈地比着赛,驾马狂奔,听笙像个支离破碎的娃娃,被血淋淋地拖行了一路。
刚刚那一声就是听笙口中塞着的棉布被磨飞了,她得以发出的惨叫。
原来是赵钰在和珠澜郡主斗嘴的空当,他那群狐朋狗友见他把听笙带来了,以为他是想羞辱她,于是他们决定给他一个“惊喜”,既讨好了他,又找着了乐子。
赵钰背后的动静珠澜郡主一早就尽收眼底,却始终没有开口提醒赵钰一句,反而故作刁难,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。
偶尔挑眉瞥向马场上听笙的惨况,珠澜郡主眼底满是恶毒的快意。
天知道她有多恨听笙,恨这个代替她,嫁进了赵府,嫁给赵钰的丑陋贱婢。
当赵钰目眦欲裂地奔向马场时,珠澜郡主像见到了最好笑的事情,笑得前仰后翻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世上千般万般求不得,总该有人陪着她,一同尝尝失去的滋味。
“住手,都他妈给老子住手!”
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马场上空,赵钰血红了双眼,仿佛地狱修罗。
当听笙血肉模糊地躺在他怀中时,他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,是从未有过的心慌与害怕。
一路抱着听笙踉踉跄跄地跑去找洛闻,赵钰心跳如雷,不知不觉泪已落了满脸。
洛闻的目光如狂风骤卷,可怕得像要将他吃掉一般。
“她是瞎了眼才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,你却将她伤得体无完肤,豺狼虎豹也不过如此!”
门狠狠地一关,赵钰无力地滑落下来,颤抖着身子抱住头,闷声痛哭。
他没有想伤她,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,他将她带去马场,只是想和那些人划清界限,想当着那些人的面,骄傲地宣称,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,是他想要携手到老的人!
听笙身上的伤触目惊心,尤其是脸,被磨得稀巴烂,惨不忍睹。
洛闻深吸了好几口气,手却依旧抖得厉害。
如果要治好听笙的脸,就得将冰娘的毒一并解了,可那毒何尝不是他们煞费苦心为她加的一层保护色?
但如果再犹豫下去,听笙这张脸就算彻底毁了。
墨眸染了凄色,一开口,嘶哑的声音却是哽咽难言:“我不会……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……绝不会……”
他终是决定为她解毒疗伤,即使少了层保护又如何,日后惊涛骇浪,他都会挡在她身前,再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。
听笙的脸上很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,她在小院暂住下,以便洛闻贴身照顾。
夜里寒风四起,听笙被药膏包裹的身子总是格外冷,洛闻握住她的手,她却仍是冷得直哆嗦,不管不顾地贴近洛闻,汲取他身上的温暖,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没有光没有希望,她像回到了最凄惶无助的儿时,嘤咛的声音几近哀求:
“先生,抱抱我好吗?抱抱我……”
洛闻身子一颤,将听笙紧紧搂在怀中,热流逼上眼眶,他哽咽开口,如哄小孩般,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地低喃道:
“也许你不记得了,在你很小的时候,我就拥你入怀过……”
听笙含糊不清地应着,嘴里无意识地呓语着,语带乞求,洛闻心头一涩,握紧双拳,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。
伏笔诛杀,兵临城下。
他可怜的姑娘,再忍忍,再忍一下下就好了。
那一天终要到来了!
(八)
听笙养伤的日子里,赵钰几乎天天跑来看她,无视洛闻的冷眼,拉着听笙的手就说个不停。
说他有多威风,把那帮害她的人揍得鼻青脸肿,几个月都下不了床。
说他又在外面见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,等她伤好了后,他就带她去逛庙会,看烟火。
但每次说到最后,俊秀的一张脸总会红了双眼,第千百次地解释起马场那出意外,未了,抽抽鼻子,作大义凛然状:
“丑八怪,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,少爷我都不会嫌弃你,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的……”
听笙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,好笑地打断赵钰,细声细气道:“知道了,知道了,真罗嗦……”
赵钰破涕为笑:“别人想听少爷还不稀得说呢!”
两人笑闹着,洛闻坐在一旁冷冷看着,眸如幽潭,深不见底。
外头的仗越打越厉害,前朝贼子范林率领的反军直逼梁都,一时间人心惶惶,百姓都在私下窃论,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。
不过短短十六年,强取豪夺来的东西,终归不稳靠,迟早还得完璧归赵。
赵侯爷急得团团转,赵钰却无所谓,还拿来当作野史逸闻讲给听笙听。
只说十六年前,当今圣上起兵造反,屠尽前朝皇室,血流成河,但民间私下纷纷有种说法,说前朝皇室并未被杀干净,还遗漏了一个小皇子,被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拼死护送出了宫。
这次反军作乱,就是打着小皇子的旗帜,声势浩荡地集结天下英豪,扬言要夺回前朝江山,拥皇室遗脉为帝。
听笙听得半睡半醒,耳朵却像忽然捕捉到了什么,陡然一惊,睁开眼来,赵钰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:
“……听闻那小皇子身上还有一块长生锁,嵌有宝玉,触手生温,刻着前朝标志,是皇室子孙的象征,庇佑其喜乐安康……”
一颗心如坠冰窟,听笙出了一身冷汗,赵钰剩下的话她听不见了,只颤着手摸向胸前。
那里挂着一块长生锁,触手生温,与赵钰说的特征不差分毫。
那是她半夜冷醒,先生抱着她,饱含怜惜地为她系上的,说宝玉暖身,希望能保她平安,一生无忧。
此前种种闪过脑海,那些她曾在意或不在意的细节无不跳出,齐齐指向一个真相,听笙心乱如麻,轻颤着身子,扭头望向窗外。
洛闻正坐在院中研磨药材,风吹发丝,翠竹婆娑,轮椅上的背影纤尘不染,依旧是伶仃而孤傲的。
听笙脸上绷带解开的那一天,赵钰大清早就紧张兮兮地奔来小院,守在床边,看着洛闻一圈一圈绕开绷带。
当那张脸完完整整地现出,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,长睫微颤时,赵钰呆住了。
连洛闻也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听笙被他们的反应吓到了,怯生生地抚上脸:“很,很丑吗?”难道比她之前还要不堪?
洛闻摇摇头,难掩激动地转身递了镜子给她,她还来不及细看,赵钰已一把搂住了她,又哭又笑:
“丑八怪呀丑八怪,小爷真他娘地赚翻了!”
镜中人雪肤樱唇,不仅痊愈如新,连以前丑陋的血色胎记也无影无踪,一张脸出落得山水明净,在晨光中美得宛若琼宫仙子,直叫天地都失了颜色。
听笙手一抖,摔了镜子,难以置信。
这……是她吗?
轮椅上的洛闻失声笑出,面具下薄唇轻启,温柔无声。
傻瓜,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呀。
(九)
赵府抓刺客的声音传来时,听笙才散了长发,吹灯准备入睡。
伸手正要关门,一道黑影忽然风一样地卷入房中,一把捂住她的嘴,将她抵在了门上。
黑暗中,她心跳如雷,外间火把通天,脚步声急,她耳边是男子灼热的气息,熟悉莫名。
一如捂住她的那只手,修长,微凉,指尖生着她眷恋的薄茧。
灯火骤亮,赵钰从里屋走出,揉着惺忪的睡眼,甫一看清眼前场景,目瞪口呆。
听笙的床上坐了个黑衣人,右臂鲜血淋漓,汩汩浸湿了衣裳,听笙披头散发着,开了药箱,正贴身地为那人上着药。
外头抓刺客的声音火急火燎,赵钰瞳孔皱缩,还来不及开口,听笙已经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:“别出声!”
自从听笙痊愈后,赵钰就死皮赖脸地磨着听笙搬回了他们的新房,却应了听笙的要求,分床而睡,只想着来日方长,总能叫她慢慢接受。
却没想到两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,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!
黑衣人扬起头,一张脸俊美陌生,只那双眼眸深如幽潭,盯得赵钰一颤——
“洛,洛闻!”
近来反军气势如虹,直逼梁都,朝廷的军情却一再泄露,几位军机重臣关上门一商榷,排除掉种种可能后,结合着蛛丝马迹,矛头通通指向了赵侯爷,怀疑是他府中出了内鬼。
于是赵侯爷不动神色地回了府,按照定下的计策,故意放出风声,将一份地形图放进了书房,静等瓮中捉鳖。
果然,入夜时分,一道黑影现身书房,埋伏好的侍卫一跃而出,将他重重包围,那黑衣人却是武功奇高,负伤逃脱。
赵侯爷万万不会想到,那所谓的“内鬼”会是他府中深居简出的洛先生,他更不会想到,这边他抓刺客抓得沸反盈天,那边他的儿子儿媳却已“吃里扒外”,悄无声息地将人送出了府。
星月无光,冷风肃杀。
听笙与赵钰目送着那道身影驾马而去,一路绝尘。
他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等我,等我回来接你!”
听笙眨了眨眼,眸中起了水雾。
幼时读诗,何人堪伴轻暖,渐行渐远无书,明明淡极的句子,此时蓦然闪过脑海,却像一把重锤击在心头,带来一片迟缓而深涩的痛楚。
身旁的赵钰哼了哼,握住她的手:“人都走远了,还看什么呢?”
“少爷我看在媳妇的份上才出手相助的,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……人走了也好,你就安安心心地留下来,再不许想他,听见没?”
恶声恶气的威胁里,听笙忽然被赵钰用力地抱住,像是害怕她下一刻也跟着消失不见般,他孩子气地要她赌咒发誓:
“说,生是我赵家的人,死是我赵家的鬼,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本少爷,如果变心了,就罚你……罚你帮少爷生好多好多个孩子,一屋子娃天天闹死你!”
稚气的话逗得听笙哭笑不得,眼泪却飒飒而下,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迷蒙月色下,她曾为他奏起的《解忧曲》。
半面笙歌,余温如故,却终是天各一方,曲终人散。
寒风吹过发丝,不由伸手回抱住赵钰,轻轻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:
“一辈子还那么长,怎不知是你变心?”
(十)
私放刺客的事情终究没能瞒住,赵钰被赵侯爷几大耳光打得嘴角漫出鲜血,却死死护在听笙前面,不让赵侯爷动她一分一毫。
“你个小畜生不知轻重,你放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前朝余孽,你知不知道!”
声声喝骂如狂风暴雨,紧接着而来的,竟真是赵家的摇摇欲坠。
偌大的侯爷府,说败就败。
事关重大,赵侯爷思前想后,为保权贵,决定“大义灭亲”,亲自押着赵钰上了朝堂,老泪纵横地在圣上面前表忠心,说要和逆子断绝父子关系。
赵钰听得冷笑不已,朝堂上的百官也对赵侯爷“卖子求荣”的做法嗤之以鼻,可惜赵侯爷千算万算,却没能想到此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一直没吭声的陆相忽然站出,趁机进言,说赵家与前朝勾结,赵侯爷此时不过是丢车保帅,一番话言之凿凿,听得圣上气急攻心,一怒之下抄了赵府,将赵家一百零三口全部打入死牢。
听笙的牢房隔壁就关着赵钰,他们伸出手在空中紧紧握住,听笙泪如雨下:
“是我连累了你,连累了赵府,我宁愿是我一个人被处死,我造下如此多的杀孽,死后定是要下地狱的……”
“瞎说什么呢?”赵钰“呸呸呸”地打断听笙,眸中泪光闪动,却仍是一脸的嬉笑:“少爷我媳妇心地善良,做了那么多好事,老天爷都看着呢……即便是有报应,也全都报到我身上吧,所有的罪孽小爷愿一力承担,不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,有什么可怕的……”
赵钰的话把听笙吓得脸都白了,也赶紧学着他“呸呸呸”,未了,像想到了什么,看了眼赵钰,小心翼翼地开口:“爹真的……和你断绝了父子关系?”
提到赵侯爷,赵钰的眼眸就一冷,哼了哼:“什么爹,少爷我有娘有媳妇,就是没有爹!”
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,六岁那年母亲病得快要死了,他却还在外面应酬,争名夺利,连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。
府里人人都说,他原本最是乖巧听话,却在夫人死后,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,眸中满是戾气,逮谁就咬谁,像头凶狠的小兽。
从此梁都就只有一个不学无术,成天花天酒地的混世魔王。
赵府的老人多有惋惜,他自己却不屑一顾,对来劝他的奶娘恶狠狠地道,你们喜欢的那个赵钰早就死了,现在的赵钰就是这副德性,爱谁谁搭理,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讨厌也无所谓。
反正也没人在乎他,他在乎的人也不在了。
深埋心底的陈年旧事就在这样特殊的时刻,尽数抖落了出来,听笙听得难过不已,赵钰却忽然拉紧她的手,眼眸放光:
“但现在不一样了,我还有你呢……媳妇媳妇,等下了黄泉我带你去见我娘,她老人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……”
俊秀的脸颊兴冲冲得像个孩子,明明说着不着调的话,却叫听笙一怔,弯了嘴角,心头像有什么柔软化开,一时间,温暖得连地牢里阴冷死亡的氛围也被冲散许多。
(十一)
赵家人还没等到问斩的那一天,反军就浩浩荡荡地攻来了,一举破了皇宫,活捉梁帝。
江山眨眼之间就改朝换代,重新挂上了前朝的旗帜,新皇也将即日登基。
纷纷扰扰中,地牢里忽然来了不少穿着前朝服饰的宫人,毕恭毕敬地请出听笙,替她梳洗打扮,换上了隆重的盛服。
听笙望着镜子,心跳如雷,耳边无端端地响起送走洛闻时,他对她说的话:
“等我回来,等我回来接你!”
心潮起伏间,眼前却又是赵钰那张脸,双手抓着铁栏不住地吼:“你们把我媳妇带去哪?带去哪?快回来……”
脑子乱作了一团,听笙傻傻地任人摆弄着,最后在两列宫人的搀扶下踏出了地牢,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,阳光兜头洒下,她一下眯了双眼,恍如重生。
宫墙林立,前方一行人迎面向她走来,当先一人,昂首阔步,踏着骄阳,英姿勃发,俊美无双。
正是曾与她醉竹影,共明月,听她弹奏半面笙歌,一次次救她于水火,在她心底深处萦绕的那个人,她的先生,洛闻。
不,此时不应当叫他洛闻了,当称一声吾皇万岁。
听笙眼眶倏然一涩,无法言喻的情感汹涌漫上,又酸又苦,苦得她无比怀念起小院里,过堂风吹过的竹林,和那股经年弥漫的百草药香。
心绪万千中,一行人已至她面前,听笙身子微颤,洛闻低下头,眸含笑意,压低了声音:
“我没有食言,我回来了,我的公主。”
听笙蓦地愣住,还未反应过来,洛闻身后的一行人却忽然齐刷刷地向她跪下,人群中一道身影熟悉万分,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母亲,冰娘!
洛闻连同众人一起跪在她面前,高声道;
“天佑吾皇,参见公主殿下,恭请公主殿下执掌玉玺,即日登基。”
像一场梦一样,听笙呼吸一窒,愣在原地半天未回过神来,只觉阳光好大好刺眼。
一切都那么恍惚,那么不真实。
(十二)
天下人都被蒙骗了,十六年前,侍卫们拼死护送出来的,不是一个小皇子,而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。
反军的首领范林、侯爷府的洛闻、红袖馆的冰娘。
当年先帝临终托孤,亲自命定的三个暗卫,负责暗中保护小公主的周全。
宫破之际,他们九死一生,拼尽了全力,保住了这唯一的皇室遗脉。
为掩人耳目,坊间风传的都是,前朝皇宫里逃出来的是一位小皇子。
逆贼篡位,梁帝无时无刻不在找着这根心头刺,他们三人带着一个婴儿,目标过于明显,于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,他们挑灯密谋,歃血为约,定下了此后半生的艰巨任务。
一个去了南疆,组织起义军;一个去了侯府,搜集情报;一个去了妓馆,抚养小公主。
任梁帝老谋深算,也绝不会想到,他们会将“小皇子”藏在妓院里,那个他处心积虑寻找的前朝遗孤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六年。
这些年他们三人各自潜伏,暗中联系,步步为营,如履薄冰,一点一点实施复国大计。
洛闻被先帝委以重任时,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,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,是先帝训练的那一批暗卫中顶尖的高手。
他是个孤儿,却在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时,油然生出了一股亲人的感觉。
她冲他一笑,就像一道光,照亮了他整个世界。
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她,他在她牙牙学语时,就悄悄来过红袖馆,看着摇椅里咯咯直笑的她,唇角微扬。
他抱过她无数次,修长的双手,微凉的指尖,薄薄的茧。
在小院养伤的夜晚,她半夜冷醒,他也是那样抱着她,在她耳边轻语,为她系上属于她的长生锁。
他说宝玉暖身,他盼她平安喜乐,一生无忧。
她不仅是他毕生的守护,更在不知不觉中,成了他心灵唯一的寄托。
每当累了,走不下去了,他就会想到她,他的小公主,他全部的希望,他竭尽全力也要护住的那道光。
永承十六年,义军起兵,一举夺回故国,普天同庆,改国号云笙。
同年,新帝登位,放出梁帝在位时所有死囚,大赦天下。
据后世记载,新帝字闻,清仪表,富才略,民心所向,一代伟帝,然后位却一直空悬,一生未娶。
只在宫中建了一座别院,种满翠竹,布下药庐,院中经年弥漫着百草芬芳。
新帝常常来到此处,一坐就是一整夜。
风吹过他的发丝,衣襟带露,清寒得就算他有再高的武功,也抵御不了那刻入骨髓的凉。
没有人知道,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有多想念她,那个站在光影里,怯生生地唤他“先生”的小女孩。
他永远忘不了,她将皇位传给他时,脸上露出的恬淡笑容。
她说,江山就托付给先生了,她要与他的夫君归隐山林,过粗茶淡饭的日子,携手到老。
“先生,我发过誓的,如果违了约……就要给他生很多小孩的。”埋下头,雪白的脸上现出一片动人的绯红,他贪看着她的一颦一笑,只愿在心中将她的模样深深刻下,永世不忘。
就像穿过指缝间的风,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,终归是要飞出手心,海阔天空。
送她和赵钰走时,他们紧握彼此的手,互相依偎着,像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松开。
那个他曾瞧不上的纨绔子弟,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,却是挺直着背脊,向他允诺,目光坚毅,让他足以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。
代替他,在此后的岁月中,陪伴着他曾用生命守护过的公主。
在城楼上目送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,他强忍许久的热泪终是夺眶而出,耳边蓦然响起那年月色下,她半面对他,十指纤纤,为他奏起的那首《解忧曲》。
解忧曲不解忧,明月在上,流萤无光。
他知道,他此生,再无明光。
(十三)
阳春烟景,最是迷人。
小镇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,春光明媚,处处生机盎然。
这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五年。
小镇的人们都换上了春衫,孩童们嬉笑地闹着,天上飞起了各式各样的风筝,听笙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过石桥,仰头望向天边。
赵钰搂住她的腰,在她耳边哼着小调,欢快惬意。
听笙忽然转过头,有些吃惊:“你怎么会哼这首《解忧曲》?”
赵钰一愣,勾了唇角,眉开眼笑地凑到听笙耳边,笑得不怀好意:“媳妇,告诉你一个秘密,其实那年在赵府……
两个小娃娃仰起头,奇怪地看着爹娘咬耳朵,咦,娘怎么追着爹打了起来……
天上的风筝随风飘荡,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,笛声在舟上飞扬,穿过水面,长长久久,像一首梦中的歌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