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以为你不晓得呢,那我再问你一句,你身后这些部下都是什么年纪,有几个能上阵打仗的,又有几个能以一当五?不多吧,估计能以一当三的也没几个,指望你们能守的住吗?”
“……”
“大将军为何在本地招募亲卫,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守住叶勒么。说白了就是让你们屯田出力,用你们种的粮招募操练本地士卒去拼命,这个买卖很公道,你们还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么,是不是有两年没发饷了?我可以告诉你,长安已有三年没给我们安西发过布帛。安大将军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你让他拿什么给你们发饷!”
陈驿长深吸口气,接着道:“我晓得你们想家,可你们晓得现在关内啥情形?”
关内的情形是不大好,不然府兵制也不会名存实亡。
钱崇厚尽管觉得陈驿长的话有一番道理,但还是不服气地说:“人总得要叶落归根。”
“什么叶落归根,我敢打赌,你们这些人真要是回了老家,大多会被饿死,死了连埋骨的地方都不会有!呆在这儿虽苦点寂寞点,终究有口饭吃。至少死了有人料理后事,有个地方埋。好好想想吧,哪里黄土不埋人啊。”
老卒们纷纷放下兵器,有人在低声抽泣,有人默默流泪。
陈驿长趁热打铁地说:“这儿就是我们的家,只要能守住,别说让老子去种地,就是让去做牛做马老子也愿意!”
钱崇厚嘀咕道:“可天子和朝堂上的那些人都不打算要安西了。”
“三郎,这个你跟他们说。”
“六叔,这件事是陇右的一个中郎将写信告诉你的吧?”
“是。”
韩平安从怀着取出书信,追问道:“这封信是不是陇右的那个中郎将托粟特行商白硕德捎给你的?”
李成邺一把抢过书信,气呼呼地问:“信怎么在你手里?”
“你是我六叔,也是我岳父,又不是外人,这信是我在你房里找到的。”
韩平安嘿嘿一笑,接着道:“其实这个消息是人家故意让你知道的,至于这件事确实有,但信里说得不全,时间也不对。”
李成邺急切地问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
“三年前,朝堂上的确有人觉得每年都要给我安西那么多布帛,只有付出没有回报,加之吐蕃频频来犯,打算以此与吐蕃媾和,但朝堂上的大多人是反对的,天子最终也没同意,不然吐蕃早来接管叶勒了。”
“这是三年前的事!”
“六叔,想想,明明是三年前的事,人家为何这个时候告诉你,又为何话不说全只说一半?”
李成邺懵了,傻傻地骑坐在马背上不再吭声。
陈驿长不失时机地问:“李成邺,该说的都说过,老子再问你一句,这地方要还是不要,守还是不守?”
李成邺浑浑噩噩地说:“要,当然要,要死守。”
陈驿长点点头,调转马头往帅旗方向走去。
王将军认出了陈驿长,不禁喊了一声“陈都尉近来可好”,随即驱马上前相迎。
安大将军松开缰绳远远地拱手致意,韩士枚则露出了会心的笑容。
他只是个品级最低的驿长,甚至都不入流,怎么就变成了都尉。即便曾做过都尉,两位将军也不至于对他如此敬重。
前来平叛的龟疏士卒不敢相信这是真的,连自认为对陈驿长很熟悉的守夜人都目瞪口呆。
那些违抗军令出走的老卒都放下了兵器束手就擒,钱崇厚和那个刘三根也没再作妖,龟疏士卒在崔瀚示意下围上去了。
大局已定,韩士枚心情舒畅,不禁给自己当了十几天亲卫的守夜人正式介绍起陈驿长。
“他真只是都尉,但不是不酬勋五六七八转的都尉,而是折冲都尉。他守过叶勒,只是没守住。那次战死在叶勒的五百府兵,全是他在折冲府时一手操练的,也全是他从山东老家带来的。
他之所以活着并非贪生怕死,是因为伤势太重晕死在城墙上。吐蕃首领以为他死了,敬重他是英雄,让当时被虏的假道长收尸,假道长开始也以为他死了,后来发现他尚有一丝气息,于是来了个偷梁换柱……”
几十年的折冲都尉,那是真正的带兵人。
那会儿将军只是领兵打仗的,打完仗就要把来自各地的府兵交由折冲都尉带回。而现在的折冲都尉已经不再带兵了,或者说无兵可带,几乎成了有名无实的散阶官。
守夜队的陈旅帅感慨万千,苦笑道:“我终于晓得他为何总说打死也不回老家了,原来他一手操练的儿郎全战死在这儿,唯独他自个儿活着,回去无颜面对家乡父老。”
韩士枚点点头,看着正在远处跟王将军寒暄的陈驿长叹道:“谁能想到这么个糟老头子,极可能是我大唐最后一个活着的、真正的折冲都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