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愿。”我突然抬起头,望着弃迭的眼睛,艰难地道:“我,大仇未报。断不能随你而去。”
弃迭惊讶道:“但是,你只有孤身一人,怎么报仇呢?”
他的脸色,随即阴暗下来,有些痛苦地道:“还是,你,根本对我无意,才不愿随我而去。”
我拉起他的手,认真地说:“你情深义重,我心中感念。但家族恩义,我也不能舍弃。你且等我五年。如果五年后,我尚不能报仇,我便去寻你。从此忘却前尘。”
弃迭一愣,随即大喜。他欢腾地原地转了数圈,才自觉失态。他强忍住内心喜悦,慌手慌脚地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白玉牌。
白玉细腻无暇,是一块顶级的和氏玉璧。玉上雕刻梵文,气势不凡。
他又笨手笨脚地将白玉牌系在我的脖子上,并念叨着:“这块玉牌,随我多年,保我平安。今日就让它随你去。危急的时候,你就将它拿出来,定能助你化险为夷。”
我心中感动,却装出不以为然的神情道:“一块玉而已,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神奇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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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实证明,这块白玉,的确是神奇之物。
之后的数年,我每每看到它,便觉心中温暖。
如同寒夜中的火光。
给我痛苦的岁月,一丝慰藉。
接下来的五年,我确实承受了巨大的痛苦。
这种痛苦,是一种内心的煎熬。
我终于明白,为何弃迭听到我的五年承诺之时,会如此欢欣鼓舞。
因为他根本不相信,我一个弱质女子,能手刃仇人。
他只是给我五年的时间,让我忘却前尘。
其实,没有任何人相信,我能报仇。
包括我的师父。
我的师父巴丹是一位格策玛,在吐蕃密宗佛教中,地位尊崇。
师父与我父亲相识。因此,从我六岁开始,便跟随师父学习。
但是师父只传授了我简单的佛理,和音律。
她说我是贵族小姐,因此只能传授我修身养性之道。
但现在,我生逢巨变。我已不再是富家千金,而是落魄的罪臣之女。
因此,我跪在师父面前,求她传我报仇之法。
但是师父双目紧闭,眉头微皱,良久,才叹息道:“为师并无报仇之法。”
我万万不信,只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,流着泪道:“师父,我尼雅氏世代忠君,满门皆是修佛良善之辈。如今上到垂垂老者,下到襁褓中的婴孩,却无一不惨死。佛说,因果循环,善恶有报。他们有何罪业,该当今日果报?赤玛伦种下恶因,又该何人去报?”
师父听罢,双眼微睁,面带愠色:“冤冤相报,何时了结?你既随我修行佛法,怎可以暴制暴?”
说罢,师父竟然拂袖而去。
我却仿佛没有看到师父离开一般,依然跪在地上,只是不再言语。
也不再吃喝。
我心中怆然。
如果报仇无望,还不如速速了结此生。
到了第五天,我已到衰靡之际,才听得师父幽幽在我耳边道:“若你真的心志坚定,就习门乐器给为师看看。”
我虽衰微无力,却心中了然,师父这大概是要考验我。
我不禁大喜,当即挣扎着进食进饮。
我自幼师从名家,学习月琴,自诩已有国师之技。因此不禁心中窃喜,师父的考验应当难不倒我。
第二天一早,我便抱着月琴,在师父院中,演奏一曲阳春白雪。
一曲毕了,我满心得意,自觉天下难有人敌。
谁知师父竟轻嗤一声道:“徒儿,你以为此曲如何?”
我有些迷惑,只能讪讪道:“徒儿以为,一曲阳春白雪,有如和风荡涤,雪竹琳琅。”
师父摇摇头,道:“有如?到底是有?还是如呢?”
我更加迷惑,顿时哑口无言。
师父继续说道:“你的琴音,只能让人听到。至于曲意如何,全凭想象而已。既然你说一曲之中既有和风,又有雪竹,那你可曾看到,风为琴舞?竹为音动?”
我大吃一惊,喃喃道:“师父,风、竹,如何听懂琴音?怎可为之舞动?”
师父目光炯炯,朗声道:“音律有魂,可动万物。等你领悟此中要领,再来找为师吧。”
说罢,师父又翩然而去。
剩下我,瘫坐在地。
师父所谓的习得一门乐器,竟是如此的境界!
但是,生死我都不在乎,又怎会畏惧这所谓的境界呢?
于是,我开始不分昼夜,研习月琴。
哪怕双手指甲脱落,十指血肉模糊,也不曾停下。
直到一年后,我再次抱着月琴,在师父的门前,弹奏一曲十面埋伏。
一曲之后,院中秋叶,竟然纷纷跌落。
我却不敢托大,只有些心虚地望着师父。
果然,师父还是摇摇头,道:“十面埋伏,楚汉决战,千军万马之势,竟只被你用来摘树叶了。真是暴殄天物。你的琴音,只有其表,而无其魂。”
我恭敬地问道:“师父,徒儿不知,如何才能让音律有魂。”
师父只是轻描淡写地道:“曲魂刚强,可断水流;曲魂柔媚,可绾青丝。”
我虽迷惑,却只能点点头。
此后两年,我日日到山中飞瀑之处练琴。
直到我在师父面前弹奏一曲广陵散。
曲中既有挥别故友的哀伤,又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。
曲到高潮,师父院中石几,竟碎裂崩解。
师父还是没有点头,她只是温言道:“曲中之魂,并非弹琴人之魂。二者不可混为一谈。若你的琴曲之中,只有仇恨悲伤,只会让琴曲入魔。”
这一次,我没有再低头恭顺,而是站起来,朗声道:“师父,徒儿心中,只有仇恨悲伤。所以徒儿琴曲入魔,也在所难免。”我向着师父深深一躬,道:“徒儿深受师父大恩。待徒儿大仇得报,徒儿再向师父谢恩!”
说罢,我抱着月琴,径直离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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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策玛:藏传佛教中守护沙弥十戒的出家女性或尼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