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宇长见沈煜不再说话,便让他好好休息。
朝另一侧的方形木笼里的小姑娘拱了拱手,上甲板接替操舵的人去了。
白发的小姑娘正屈身坐在不大不小的木笼里,身处于被锁链与三把铁锁束缚起来的木笼中。
锁链上刻有金色的纹路,那是昌人所发明的一种符甲,能阻隔非人之物所散发的气场与灵质,换言之,这是叶家长辈早年出海遭遇过鬼船后给自家船中添置的一种保险。
她终究是一个尸鬼。
说实话,这保险很鸡肋,既保不了全船也没别的大用,平日里是没人会想着弄个尸鬼在船上的。
但不管怎么说,拜其所赐,叶宇长得以放心地留小姑娘在船上。
海上的鬼船不仅仅只有一艘,况且谁知道前几天遭遇的那艘鬼船会不会还有余力追击云排号,尸鬼能追踪同类特有的气味,为了不把她的气味撒出去,泻露云排号的踪迹,叶宇长只能让她屈居于笼内。
不,不能说是屈居,说是囚禁更为妥当。
况且,代表阴柔的女人上船是为不详,任何一个在西海跑船的人都会传承这句祖训,或者说行规。
行规有的是出自经验,有的则出自偏见,虽说西海上,也不是所有人都迷信行规,但总有人是信的。
一方面为了躲避鬼船,一方面为了让全船的幸存者安心,在这两种理由的桎梏下,小姑娘都不得不待在笼中。
除了叶宇长,幸存的船员中没人敢进这间舱,就是因为她在这里。
这一切,小姑娘很清楚,她是尸鬼,是生者逝去后而成的非人之物,就算不在船上,以后在地上生活,也总要尽力躲避人世,心存禁忌。
“不要紧的,不要紧的,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,别的困境也总会过去的。”
她在笼中双手捂着胸口,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。
“哪怕活成是我这样,都是别人给予的礼物,不能轻易放弃,放弃了,我对不起小姜,而你放弃了,也对不起你的父母吧?”
声音落在船舱里,激起了听者的回响。
沈煜闭着眼睛,回道:“就算我不放弃,我是生是死也不是光凭我想法能左右不的,还有,我不想听一个尸鬼说教,你难道就没有愧疚吗?”
他知道救了他的是这个尸鬼,但招来鬼船的也是她这个尸鬼。
终究是非人之物,沈煜打心底没办法对一个没有心跳的死物对等视之。
“身为死者的你不上船,我会伤着腿?船上会死人?别以为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宽慰的话,罪过就能一笔带过,终究是你招来的东西。”
一席话出口,沈煜已经闭上的双眼看不到小姑娘的神色,但似乎听见了对方深呼吸的声音。
“我、我也、也曾活过,虽然仅有十二年。”
小姑娘的说话声有些断断续续,但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,“已死了两年的我很清楚阴阳之别,所、所以,我对于任何一个还未死就已经不想活的人,都觉着实可惜,死了之后,就算靠各种秘法苟延下去,但终究没有活着的感觉了。”
闻言,沈煜睁开眼,不温不火地说道:“没办法,不管你本来活着的时候是怎么样的,你如今与阳世关系淡薄,一只脚已跨入阴间,存在着就难免惹来无妄之灾,还会波及生者,没办法……刚才,我言重了,抱歉,但真的没办法。”
“哪里哪里,是我有些多事了……”
小姑娘说完顿了顿,继而又道:“但你说不定能活下来。”
“这跟放不放弃毫无干系,这都要看老天。”
沈煜说着说着还想顺势指一指老天,但重若千钧的手抬不起来,只能作罢。
“昨天晚上,也就是你昏了第三天的夜里,见你还没醒,叶船主犹豫了许久,最终又动了要运到赫连湾的货物,从中取出了一个小陶瓶,那里面是南燕著名丹家郑裴君用来去除刀伤邪病的药汁,他给你浇在创口深处了。”
“那个药汁很贵吗?”
“按叶船主的话来说,四艘云排号与那一小瓶同值。”
沈煜倒吸一口凉气,眉宇间涌起一股暖意,嘴里抱怨道:“啧!麻烦、麻烦、麻烦、麻烦啊!”
连说了四个麻烦,他长吁了一口气,无数麻烦还在心里打转,心里打转了半天,只有低声叹道:“那——那我就只能……再挣扎挣扎了。”
木笼里的小姑娘诧异地问:“何故又有了生念?”
“人死的时候最好不要留牵挂,不然死了后依旧很累,更何况,不还了恩情就急着等死,也太没担当了。”
看着躺在被褥中又似乎有了点生气的沈煜,小姑娘又羡慕了起来。
自从死了以后,小姑娘便无法理解许多事了。
能感觉无数种情绪的变化与滋味,活着真是好啊。
她捂着一点跳动都没有的胸口,叹了口气。
忽然,沈煜问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诶?为什么突然——”
“只是好奇罢了。”
“姜、姜念生,生姜的姜,念想的念,生者的生。”
沈煜“哦”了一声,然后又闭上了眼睛,为了活下去,他现在不能浪费身上的任何一点力量。
真是奇怪的人,生者都是那么难以捉摸?姜念生暗想。
感受着像小溪般缓缓流转于体内部分地方的元气,少女也靠着笼子,一边怀念着往昔的故友,怀念着那个让自己不必沦为纯粹死者的人,一边沉沉睡去。
存在于世上,不是易事,我一定要活下去。
希望一切安好……一定会没事的,在这艘船上一定会好起来的。
在梦中,已不算生者的少女怀着恐惧暗自低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