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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咸平新政

皇后郭熙秉承家教及太后李氏的作风素不干政,这不干政的好处,自然由她这十几年的顺风顺水而验证了。然而此时,她却深深地感觉到了不干政对自己的不利。

她或许并不能完全明白赵恒这一系列改制的前因后果,但是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,这微妙之处或许是赵恒所没有察觉到的,却瞒不过她。

后宫之中只有嘉庆殿的修仪刘娥,才是这番政治改革中的最大得益者吧。她一步步地分析过来,越发觉得可怕起来:刘娥之兄刘美,接替傅潜之职为监军,已经插手军界;刘美的妻舅钱惟演本为降王之后,照理说难进中枢,却借着才子之名,与朝中杨亿、刘筠诸名臣修史书之列,不但可以借修史博得名望,更可借此与杨亿等人将来同入中枢;刘娥当年曾暂避张旻府上,如今张旻亦得以出任昭州刺史,为一方大员……

皇帝在提升南方的官员,而刘娥,出身蜀中,结姻江南。郭熙心中如蛇在噬咬,皇帝为什么要为刘娥做这么多事,难道他忘记她郭熙才是皇后了吗?

她看到的是宫中事,但她没有看到的是,皇帝这么做,并不是为了一个后宫的女子。清查冗官是实,但是皇帝要操控实权也是实。只是这样的调整里,固然南方有一些降臣被裁是实,但更多北方官员的旧部、亲族也因此失位更是实。

虽然内阁之中没有南方的官员为宰相的,但南方的官员精于政务、勇于任事,肯吃苦做事,在这次调整中得到大量迁千,已经成势。刘娥的姻亲不过是钱惟演,但是南方诸官员的提升甚至入阁,都是不可避免的事。

这些是郭熙没有看到的,但朝臣们却能看到。

所以新年一过,便有大臣上表,请求为国家计,宜早定皇储,请立太子。

赵恒至今生过四子,皇后郭氏生了三子,都是在王邸中出生的,长子与第三子因先天不足,都是襁褓之中便已夭亡,尚来不及赐名。此时身边只有皇次子玄佑,此时刚刚七岁。另有宫人曹氏生了皇四子玄祉,那孩子长得甚是聪明可爱,不料于去年忽然生了一场急病,也夭折了。此时后宫之中,便只有皇次子玄佑,那便是无可争议的储君了。

如今赵恒膝下独此一子,自然十分钟爱,且这番上表的是副相赵安仁及御史田锡,此二人俱是以秉直敢言而著称。但此进推举储君,分明就是北方系大臣面对南方大臣近来的提拔之事而出招了。

赵恒看了之后,想了想,就让周怀政在水阁布了茶席,叫张怀德去内阁请诸臣来品茶。张怀德先去了东阁,北派大臣们多聚于此。

此时东阁众人正在说话,也说的就是最近皇帝这一系列举动。

皇帝这一系列举动,正是继位三年,三年无改父道,三年过了,正是新皇显示力量的时候。

此时吕端刚去世,接替的是李沆为首相,此时正在东阁说皇帝近来的事:“国事、军事、科举、武举、大赦、免赋、促农桑,观水战,抚北方,官家这一系列的举动,恰是这三年的深思熟虑,大宋江山,得圣明天子啊!”

参知政事,副相王旦就道:“只是允大将有练兵之权,这个头一开,会不会是……”

李沆道:“只是练兵之权而已,如今边境不宁,若边将毫无机动权力,只怕事发仓促之时,无应对之法。”

副相寇准亦道:“自雍熙北伐之后,这十几二十年来,河北、河东之地大片荒野,若能够恢复农垦,我们在赋税上,就不必对南方依赖太重了。”

李沆听了这话一皱眉,劝道:“寇公,上次那事我也听说了,你那句‘又为中原夺一状元’的话,过了。”

寇准知道他是指自己上次科举时说的那话,却不以为意:“当争则争,当夺则夺,都当好好先生,让那些南人占据朝堂,只怕他们把南唐、后蜀旧习气带进朝堂,不养浩然之气,只钻营细碎机巧,败坏朝纲。这朝堂的立足之地,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可轻让,否则就会误国误民。”

李沆却是知道情况,只叹息:“大宋先天不足,失了这燕云十六州,想要国用充足,边境安宁,这田地丈量、税法细分、官营博买,都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啊。”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南边的降官及余荫一个个占据了重要位置。

寇准却道:“我承认国家需要这些细碎机巧的功夫,但这些是小吏做的事,不是朝堂大臣该做的。就如那个王钦若,冒人之功,官家不知,居然还说他体恤民情,想让他入内阁,做参知政事,这样的小人,再有细碎机巧的功夫,又怎么能堪为大臣呢?”

他说的正是此前刚发生的一件事,却是王钦若之前任太常丞,问三司清理欠凭时,度支判官毋滨古跟他说,有些欠债是旧年百姓因兵灾逃亡而欠下的钱粮,至五代起的债目一直录到现在,其实是无法征收的,不如上奏官家,请让此债务减免。王钦若听了,一边阻止毋滨古上奏,一边自己暗中让人连夜核算好数目和减免成数上奏皇帝。皇帝因而褒奖了王钦若。

北官们知此事,皆为毋滨古不平,道:“正是,此非君子所为也,这样的人,岂能做国之重臣。”

但同样一件事,从另一个角度看来,却是不一样的。

王钦若的说法是这样的:“毋滨古自己无能糊涂,既知三司清欠多年积弊,这么多年却不思改进,待质问起来,就总用这个理由搪塞。且总数不清,能追回多少不清,减免多少没个成算,官家岂是个糊涂的,如何能由着他说一句赦免就赦免?若不是我算清了报上去请官家赦免,这笔糊涂账,从五代积到如今,还想再积多少年?”

钱惟演劝他:“好在官家知道你辛苦做事,不必勉强。”

王钦若叹息:“国朝一统大江南北,可是有形的一统易,心中的一统难。我们这些南方出身的官员,在朝中尤难立足,在那些君子大人们的眼中,我们这些做实事的人,只配小吏一流,岂容与他们同列。我等一事未做,就先受攻击,不得不察颜观色,战战兢兢,这却又成了一重罪名,开口闭口小人行径。哼!”

枢密副使冯拯就道:“幸而官家明察秋毫,知道谁是努力做事的人。”

钱惟演就说了一句:“我听说他们欲阻止大将练兵之权。”

王钦若哼了一声,阴阳怪气地道:“大将不准练兵,南人不准当官,横竖这朝堂,只余几个书生大言,空谈误国就好。”

南官们皆不说了,都叹了口气,脸上也有忿然之色。

本朝是从后周而得的江山,北派的重臣,溯其渊源,多半自其父祖荫亲,或提携有恩的上级、都有在后周、乃至后汉、后晋、后唐时代为官的经历,而构连成一股看似分散,实则理念认同、互相支援的力量。也恰恰是这股力量的存在,才令得世宦世族俱能够抱成一团,虽经五代之乱,军阀们如走马灯似的更替,但这些书香大族却没有像唐末一样,经历一次权力更替就“天街踏尽公卿骨”,反而是越来越强大。

而其中历任五代十帝为宰相的冯道更是其中的皎皎者。冯道以其不屈的意志,柔软的身段,和娴熟的政务能力,让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极顶人才,他们以冯道马首是瞻。而那些军阀们在经历了唐末的血腥屠杀以后,一代代朝起暮落,而经历过洗练而生存下的胜利者,远比刚起事那些草莽更精明,在目睹无数的政权倒塌为代价之后,有那些文士们的长久游说之后,终于以血的代价,认清如想要寻找更长久稳固的统治,就必须要尊重士大夫们的行政能力。

而冯道,正是士大夫们推出的与军阀周旋的首脑,所以郭威想称帝的时候,见冯道不施礼,就自知时机未到而退。而士大夫们对冯道也广为称赞,将他推上“当世之士无贤愚,皆仰道为元老,而喜为之偁誉”的声望顶峰。

而这股力量在进入新王朝的时候,也是产生了新的变化。

士家大族们对于军队擅权的恐惧,是一贯而持之,所以才有开国之后,游说太祖皇帝“杯酒释兵权”的举措。于太宗皇帝擅自北伐,也多有不认可。

同时太宗皇帝时代监军制度对军队的控制,及设立枢密使将军队指挥权力收归等措施导致的一系列军事失当,固然他自己的性情与才能是一方面,但这也同样是重臣们施力影响亦是极重要的因素。

而与之相符的,就是对南方官员的排斥,北官是立国有功之臣,擅长兵事,而南方多年无战,南官们更擅长于抚民安政经济之学。但因原来因南方官员都是亡国降臣,先天低人一等。但随着大宋立国日久,南方官员于实务上出成绩而逐步升迁。渐渐影响到朝堂上人数比例。且太宗皇帝时又大举科举,南方人入朝更多,不能不叫北官们为之警惕。

虽然这也并不是一概而论,南方人中有才华者,也能被北方官员所赏识,而北方官员中心胸广阔者,也会与南方官员交好。但这里却有一条不可愈越的鸿沟,那就是入阁。

本朝开国至今,无南方人入阁为相。

而王钦若,却想当这个第一人,所以他首先遭遇到了极大的攻击,寇准就公然骂他为“小人”、“钻营”。当日王钦若也曾经差点被点为状元,旨意虽然还没下,但大家都知道了,同窗来与他贺喜,他一高兴喝多了,本也是人之常情。但本来就有人不喜欢他“南人”为状元,就上了一封弹章,说他“袒腹失礼”,太宗旨意都写好了,临时改了人,这是令王钦若耿耿于怀多年的心事。

而这次寇准在点状元之事上公然搞南北岐视,也是被王钦若捅了上去,结果寇准当着皇帝的面就敢说:“南方下国,不宜冠多士”,而回头又在外宣扬“我为中原又夺一状元”,此事当然更引发王钦若的厌憎之情。

众人正商议时,内侍张怀德来了,请了诸人去水阁。

结果南官走到外头,正遇上东阁的北官们,双方相遇,北官们自然斜眼等南官让步,冯拯让了一步,王钦若却不肯让。

李沆就笑道:“官家也召了你们去啊。”

冯拯拉了拉王钦若,示意他后让一步。若是不论派系,李沆毕竟是宰相,王钦若让的是宰相之尊,也是无伤尊严。

王钦若只得退后一步,拱手道:“是。相公辛苦。”

李沆就笑呵呵地道:“都辛苦,都辛苦。”

寇准却冷笑道:“同他们有什么好说的,一堆鸟人鸟语,话都说不利索。”

这时候的朝堂,派别真的很容易分辨,北人都是关洛口音,南边的蜀中口音一派,江南口音又一派,只要一张口,就知道是站哪派的。若下了朝,几个地方成堆的臣子们一说话,所谓南腔北调,若说得快了,真是除了本地人,旁人是听不懂的,北官们就很讨厌听南人们轧堆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,而南官们说起中原话来,总带点南方腔调,就被南官们斥之以“鸟人鸟语”。

顿时惹恼南官,齐声道:“你怎可语言辱人——”

眼见就要吵起来,就见后头又来了一行人,当先一个拄杖老者笑道:“这都是怎么了,好好的吵什么,难道是天气太热,要争冰饮不成?”

众人见了,一齐行礼,却是上月刚刚被皇帝起召复相的老宰相吕蒙正,这是他第三度复相了。本朝三度为相的,前头只有一个赵普,后头有没有人,恐怕也难说了。

去年吕端死了,赵恒提拨了李沆上来,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足。这次截剪冗官过多,恐百官生事,因此才先请了吕蒙正出来复相,再下旨推行。吕蒙正资历深年纪大,不太管具体的事,但有他在阁中,镇得住群臣。吕蒙正气量大,能识人,因此北官中固然有许多是他一手提拨上来的,南官中也有许多是他打破成见一力推荐。

众人见了他来,俱不敢辨,连寇准都恭敬地上来去扶他。吕蒙正拍了拍寇准的手,意味深长地道:“天下一统,何分南北,俱是大臣。你是宰相,要多些气量才是。”

寇准不好违他,只得称是,见众人都应是,吕蒙正便一团和乐地带着众人去了后头水阁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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